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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执子之手(1 / 1)

刘钦见秀儿怯怯躲在母亲怀中,便不再搭理,抽身便回庖间煮茶,见案桌之上釜炙一扫而空,只留油污遍地及一些剩肴残羹,便朝前庭询问樊娴都:“夫人,这餔食呢?”餔食乃汉家傍晚餐肴,樊娴都一听甚感莫名,便折身趋来,见釜内猪肉残余少许,案桌地上皆狼藉一片,赶忙四处寻找原因。 那时汉家皆一日两食,餔食又是一家七口的佐餐,实料想儿子贪吃,便上堂间询问刘秀道:“小五,是你吃了餔肉么?”刘秀正骑着竹几玩耍,见母亲一脸铁青,便一脸懵懂地小心回道:“阿母,秀儿没有。”樊娴都一听便心生烦闷,无奈地蹲下身来,将刘秀小脸摆正对着自已,苦口婆心道:“吃就吃罢,莫说谎言,阿母再做便是,孔夫子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母亲一番循循善诱,孰料于刘秀看来却稍嫌絮叨,又兀自骑上竹几玩耍,还不耐烦回敬一句:“秀儿没有,阿母今日好生啰嗦!”樊娴都见儿子性情倔强,便唉叹一声回后房忙活去了。 刘钦见夫人教子无果,便走上殿堂,佯装板起面孔喝叱刘秀道:“此间仅有你与阿母,非此即彼,难道是阿母偷吃么?须知孺子可教,勿谓童子何知,此吾往日姑息之过也。”说罢将刘秀徒手拎起,照他臀部轻轻拍打几下,虽说不痛,但侮辱性极强,小刘秀又冤又屈,索性倒地翻滚撒泼,边滚边喊“救命”!气得刘钦嗤鼻跺脚,夺门疾走。 小刘秀兀自闹腾一番,环目四顾,见无人理睬,便好生无聊地折身爬起,心中甚是憋屈不已。自己是真的没吃,却莫名背上了盗窃的罪名,又莫名挨了顿打。说也奇怪,当时家中也无旁人,又无豢养猫犬之类,想必只有硕鼠可疑了。硕鼠啊硕鼠,你长了个偷吃的小嘴,却让我来担这个罪名,实属可恨!为翻案昭雪,刘秀便四处查找老鼠洞口,寻觅半晌,方于殿后石灯下寻得一个。 小刘秀扒在洞口前,扯起鸭嗓吼了半日,亦未见硕鼠露个头来,挠头闭目思忖一番,便偷偷于庖间团一些米团作为诱饵,置于洞口,仍未见露头。无奈之下,又寻得一根枯木细棍,插洞口来同搅动起来,仍无动静。刘秀一时气急,便手足无措地哇哇哭闹起来。 昼漏未尽,夕阳西下。刘縯兄妹四人放学归家,见刘秀张牙舞爪地在那干嚎,便一个个啼笑不止。待刘縯上前探过缘由,方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长兄刘縯年方十四,长得是人高马大,又见多识广,便给小五献上一计,道:“硕鼠洞口又不是一个,周边还有逃生通道。内里洞连洞,洞套洞,洞洞不同。有寝间,有茅房,也有仓储哦!”说罢便叮嘱刘仲、刘黄找逃生通道。 待刘黄于古树边上寻得逃生洞口,就差使刘元、刘秀抱些柴薪打火点燃。刘元刘秀往里吹风,直呛得满脸乌黑,大咳不止。逃生洞口,自有刘縯刘仲两兄弟持瓦片坚守,须臾功夫,硕鼠便被浓烟熏了出来,两兄弟瓦片齐下,硕鼠便惊恐万状地倒地哀叫,四蹄乱弹求饶不止。 刘縯用竹笼将硕鼠关了进去,又用铁锸一点点凿开洞穴,最终寻得硕鼠仓库,只见大豆、稻谷啥的充填满满,那餔肉便均匀垒于其上。刘秀一见,忙将鋪肉一块块轻轻捏出,作为呈堂物证,置于硕鼠笼旁。 小刘秀欲伸冤自辩,少不得昏官近前观摩,便疾步进殿将父亲刘钦生拖硬拽地拉将过来。“惊堂木”一拍,父亲刘钦心里猛地一震,刘秀叱喝道:“刘黄刘元!”刘黄、刘元应喏进前,“将嫌犯硕鼠拘押到案!”刘元听罢忙将硕鼠笼子扔将过来,不偏不倚,正砸在父亲的翘头履上。众兄妹见父亲佯痛踢开,皆开怀大笑起来。 “证据确凿,本官判尔断足之刑!你可心服?”小刘秀话音甫落,长兄刘縯便聒噪道:“本官腹中空虚,废话少说,当判集口问斩之刑!”说罢便上前欲踩死硕鼠,小刘秀见状不炒,便赶忙气咻咻上前阻止,“硕鼠偷吃,罪不及死!既前足已断,可发配充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退堂!”说罢便将硕鼠沿狗洞送出逃生。 小刘秀志得意满地回到大殿,见父母皆上来赔礼道歉,小刘秀置若罔闻,双手一背,便学起父亲审案的作派,慢条斯理道:“人命关天,冤假错案害人非浅,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罢曳斜了父亲一眼,二话不说,便摇头晃脑朝后殿走去,留下父亲双手一摊,满脸尴尬,惹得母亲及兄姊们哄堂大笑。 三月三,生轩辕。正值上巳佳节,济阳官民便集聚黄蔡河上祓禊踏青。时暖阳不燥,微风轻吹,修岸逶迤,柳亸莺娇,绿水澹澹粼粼乱人眼帘,红女束胸搔首弄姿洗濯其间。 刘钦同县丞、县尉等身着公服立于堤畔,见河上游水嬉戏者,男女弄水互撩打闹,岸畔有秋千荡来荡去,拔河者有之,放纸鸢者有之,踏青弄墨者有之,好一幅盛世大治的水墨画。 刘欣抚髭畅笑道:“昔日仆初坐济阳,上巳祓楔踏青者寥寥,今日蝗灾已去,民康物阜百姓安居,节日可谓盛况空前!”县丞李信俯下身去,掠一酢浆草花随手摇曳道:“上巳本为求偶节,令长初来,匪霸横行,但遇上巳,抢婚逼婚者多如牛毛。今日再看,河清海晏,万人空巷,但愿明年强健,百姓欢娱,还胜今朝。” 樊娴都携同孩子们放罢纸鸢荡秋千,时骄阳似火,几人便一股脑拥至林荫深处,铺一席毯,或坐或卧,或饮或食,倒也惬意快活。 这里芳草萋萋,大树参天,土塬之上孤坐一舞勺少年,头上绾扎蓝带随风飘逸,身着宽松蓝袍,一副翩翩书生打扮。少年正兀自垂目把玩手中的一柄素绢纨扇,扇面留墨:以雅以南。笔锋犀利,力透纸背。 竹影晃处,有两少女自堤岸竹林拾阶而上。一女身穿素绿相间碎花交领襦裙,一女穿短褐素衣,二人正值金钗之年,稚嫩脸颊及雪颈之处,尚留有露珠莹莹曜曜,自是于河中淌水而来。说笑间见塬头石面上坐一少年公子,身形干净利落风流倜傥,二人皆相视掩面啼笑,欲趋还羞,便杵于原地扭捏不前。 短褐女子远远斜窥公子一眼,便双手合拢闭目祈祷道:“列位神袛,素有好生之德……”另一女子立马轻声打断道:“烂舌奴,但存点骨气也不致如此下贱,蓄些矜持,岂拿猪头飨不龛前?”“话是轻巧,小娘乃充家闺门千金,媒婆自是踢破门槛;奴婢坷垃粪草,自是性急了点。小娘勿怪,且让小草去探个明白,若称英郎当配小娘,要是丑的,归我,可否?” 小娘乃县寺功曹充兰之女,名曰充曦,阿母早年因难产早逝。老家原在县下南彰亭,后迁居县城,不敢言富却也无忧。充曦见婢女小青口无遮拦,便睥睨一眼不再多语。小青蹦蹦跳跳上得石阶,半道上却见一头扎双髻的垂髫童子正往塬上蹑走,便上前一跨拦住去路,手指塬上之人阴笑道:“小童可知那公子名姓?” 小童见一姊姊拦路逼问,心中犯疑,便反问道:“姊姊,我大名刘秀,小字文叔,为何询我长兄名讳?”小青一时语塞,正抓耳挠腮,便见小娘佯装四顾赏景,若无其事地踱上台来。 充曦见刘秀年幼,便撩裙半蹲,冁然一笑道:“不对哦,小孩家家的便有了字称,是不是命里妨人?”见刘秀不理,便又小声问道:“文叔可愿同姊姊猜个哑谜?”刘秀翻眼吮着手指,品品其人并无恶意,便随口答道:“随你。” 充曦将一小棍置刘秀眼前晃上一晃,便背手于后,变出双拳蔑笑道:“这一手有柴一手无柴,你猜中有柴,姊姊悉听尊便,若猜无柴,便听姊姊使唤!”小刘秀闻听颇感蹊跷,便上前摸摸这个拳头又摸摸那个,姊姊不让瞧都闪了回去。刘秀粗粗一想,准又是骗小孩子的把戏,猜哪个都是空,输定了。在家可没少上当,便试问道:“若两个都是空阄,算姊姊输,可好?”充曦见小刘秀瞬间识破伎俩,又羞又恼,便用纤指在他鼻梁刮上一把,凄凄戚戚奔塬上去了。 刘縯玩罢纨扇,稍觉乏困,便斜枕扇骨恬恬而眠……时有畅畅惠风,湛湛流云,沿边的花草含苞未放,濯足于这温馨的流晶里,指隙间泛起熠熠的金粉色光华。格格笑间有清水挥洒溅来,刘縯忙折身回撩,但见几姝妤美女酥胸微颤,抹裳渐湿,便嗔怪着碎步逐来…… 充曦悄悄上得土塬,见青衫公子斜卧而眠,玉树临风又憨掬可爱,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倾慕之意,便陪着小心,碎步上前细细打量,怎奈小青小童接踵而至,忙背过身去,以袖遮羞。 小青上得塬上便伸头去看,见公子长得眉清目秀,宛若枕边思慕中人,便惊愕地张大嘴巴,垂涎欲滴。充曦见状,忙将小青扯至一边,小青双眸往上一翻,撇嘴调侃道:“此男奇丑,小娘快走,莫沾了晦气!”充曦长袖一甩,嗔怪道:“小青你羞是不羞?踏青赏景,野花缠绵,偷得浮生半日闲,与他人又有何干?”小青掩口啼笑道:“只怕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都是仇哇!”充曦闻听忙撵过去施小拳扑打起来。 小刘秀正专心拢土撒尿和泥,一激灵,振得尿水遍地都是,便赶忙挽袖起劲搅和泥来。忽听得远处二姐刘元召唤,忙起身欲走,猛念起兄长尚在歇息,便又折返而归,用小污手轻轻拍打刘縯脸面。刘縯于梦呓中赫然惊醒,忙懵懂起身,见身边果然追来两位金钗玉女。刘縯赶忙立身站起,向二位深揖一礼道:“小生失礼,二位姑子敬请上坐!”说罢用袖袍轻轻拂了拂石面,做了个请的姿势。 充曦见公子起身让坐,双颊顿时泛起了红晕,忙与小青一同还礼道:“公子客气了,小女冒昧,还期公子雅量!” 小青见公子满脸泥渍,便掩面啼笑不止。刘縯察觉不适便伸手一摸,顿时恍然。小刘秀见势不妙,不及多想,便拔脚丫子溜下坡去。刘縯恼羞成怒,正欲追赶,怎奈小青太过机灵,忙将充曦手帕夺下丢于地上,疾声喊道:“公子莫慌,你的手帕!”充曦见状心有灵犀,直羞得满脸火烧火燎的难受,忙扭过身去掬起小脸,心口犹有万千的小鹿扑通乱撞。 刘縯折身接过手帕,百思不得其解,便诧异道:“姑子莫慌,这也并非我的手帕呀——”小青忙掩口一笑,接过话茬道:“公子愚钝,这是我小娘胸前贴身之物,适才与郎君一见倾心,一心传情,公子可懂?”说话间还曳了曳刘縯衣袖,灵眸轻眨,刘縯只羞得满面通红。 刘縯流目见小娘生得皓齿蛾眉,又云娇雨怯般的柔懦,自然心动不已。小娘有心将香帕倾情相赠,也有心将纨扇回馈定情,然自小便崇尚高祖丰西芒砀山斩蛇起义的凌霄壮志,英雄自当坐怀不乱,焉有轻废之理么?念于此,便面带愧色躬身揖礼道:“只因祖上遗训,立业置家,縯一日未曾敢忘。今日有缘相聚于此,来生定结草衔环,以报小娘错付之恩。” 充曦听得公子一言,慷概铿锵,不由怔怔地背过脸去。见日光微曛,却早已穿透杈芽疏干,燥热之气弥漫全身,然而心中却冷如坚冰。时有清风拂面,树影婆娑,或明或暗,辨不清,厘不明,群鸟啁啾声声碎,一帘幽梦念空空,几许惆怅,掉落粉尘中…… “书呆子哪配得上我小娘美貌,那叫暴殄天物。公子看我怎样,是否绝配?公子便是榆木疙瘩,也早开了窍。我家小娘乃功曹之女,名门闺秀,你一介书生又穷又酸,还恣弄清高,竟欺得弱女子骨朵乱颤,梨花带雨的,你于心何安呢?”小青叉着腰,龇牙咧嘴地冲到刘縯跟前,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刘縯见充曦啜泣不止,心中也好一阵痉挛,忙不迭疾步上前,朝充曦深深一揖道:“小姑天生丽质只应天人,如若不弃,刘縯情愿牵马坠蹬,不离不弃!” 充曦顿时哭声嘎止,遂扯袖面轻沾泪滴,犹抱琵琶半遮面,细雨蒙蒙道:“适才小女泪眼清浅,经不得风尘,让公子见笑了,有劳公子誓言不弃,充曦视死如饴。” 小青见刘縯不识风尘,忙上前推搡一把,且伸手点了点纨扇。刘縯会意,便将手帕藏于长袖之内,又偷窥充曦一眼,方将纨扇双手奉上,嗫嚅道:“小姑若是不弃,拙扇一柄,权作定情!”小青忙接过话茬,嘻皮笑脸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喽……”惹得二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闻听小青聒不知耻,充曦终是轻盈转身,见刘縯神情紧绷,不觉哑然失笑。接过纨扇,竟与郎君面面相觑,唇鼻相依,剪水秋瞳,顾盼盈盈。刘縯心跳加剧,若眼前的黄蔡河水,一浪一浪,汹涌澎湃起来。 小青于一旁看得真切,见时间凝滞,便嬉笑着推搡小娘一把,充曦怎奈一个趔趄,正好扑于刘縯怀里。刘縯赶忙双手搂住,见充曦无奈挣脱不得,便紧紧偎于他的胸前,静若幽兰,清馨的秀发敷了其一脸一身。 刘縯轻嗅小娘秀发,一时不由心旌激荡,顺滑至美人温润的腮边,有艳湿燥香之气阵阵袭来。但闻小娘轻吟一声,潮湿的双眸似要拧出一泡水来。但见美人睫毛自然轻阖,一时眩晕、后仰,便将绛唇颤巍巍凑了上去。轻啄那软糯潮湿的膏唇,一波一波,反复索取着每一个角落…… 塬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唤,若炸雷般惊蛰了所有梦呓中人。刘縯、充曦二人迅疾离身,掩袖蒙羞。小青也连忙趋到小娘身边,四顾窥探。 樊娴都于小五口中得知内情,方上得塬来,眼前一幕,令樊氏目瞪口哆不知所措。刘縯虽舞勺之年偃武修文,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值蜂狂蝶乱的年龄,逢啮臂之好桑中之约,也不尽染糗事。樊娴都见二人羞怯分开,方上得塬来,和言悦色道:“况是青春正晏昼,桃花乱落红如雨。今日上巳喜鹊啁啾,贺我儿喜逢连理。阿母观小娘韶颜稚齿,我儿切莫朝三暮四,玷污了闺女婉仪名节!” 小青忙上前轻施一礼,腼腆笑道:“尊慈勿忧,今上巳佳节,小娘带我祓禊踏青,至塬上与公子一见倾心,遂双双互置信物定情,誓盟桑中之约哪!”充曦已知来者定是未来姑嫜,不由切齿蹙眉须臾,便抛却羞涩,上得前来颤颤微微、垂眉莺莺道:“尊慈在上,受小女一拜!”说罢欲行肃拜大礼。樊氏赶忙上前托起,见儿媳乖巧可爱,我见犹怜,不由得称心如意喜极而泣。 樊娴都轻握其纤纤玉指,见小娘青发轻绾,斜插紫色苜蓿小花,清素自然,百看不厌,遂莺声燕语道:“恕姎无状,闺女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充曦长长睫毛一搧,抿嘴羞赧道:“尊慈容禀,小女姓充名曦,家居南彰,只因阿翁居官县廷,方迁至县城东叶隅居。” 樊娴都闻听其父居官县廷,心中挨个滤了个遍,自是有了一些底气,便试问道:“闺女,你可识得功曹充兰?”充曦蓦地撑圆双眸,一脸讶异地嗫嚅道:“尊慈怎识得阿翁名讳?”樊娴都见充曦一脸错愕,更趁得娇羞,便哑然失笑道:“怎生不知,你二人父翁同廷为官,又情同羊左,还常常提及先室及尊爱呢!”樊氏说罢,见三人皆如释重负相顾一笑,便叮嘱道:“二位当常来县寺叙话,俟吉日燕侣双俦,鸾凤和鸣,自当了却一桩心事!”充曦及小青忙羞怯应喏,相视抿笑。 春和景明,流云容容。樊娴都见充曦发髻之上并无饰物,便兀自取下髻上青翠垂珠的玉步摇,温润斜插于充曦那绾髻的青丝之上。远远观来,更趁得窈窕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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