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团并没有像古达嘱咐的那样, 马上离开神庙的仓库。
一群年轻人帮着受了点儿轻伤的库辛打扫仓库去了。而伊南则打了点儿清水来,帮库辛将手臂上擦伤的创口都清洗了一遍。
她故意说话,引库辛分心, 不让他去想那些痛苦的伤口。
“库辛, 你是哪里人, 多大的时候到乌鲁克来的……还记得家乡和父母吗?”
库辛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记得了啊。”
伊南并不灰心, 细心地问了问, 才发现库辛并不像是古达所说的那样, 是从乌鲁克势力范围之内的村庄“敬献”给神庙的劳力。他说自己是年幼时被神庙收养的孤儿。
“关于你的家乡,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伊南问。
库辛摇摇头, 沉默了半晌,终于举起了自己一直攥着的那枚芦苇,说:“这个……大河, 河边打鱼的人, 水鸟……我有时深夜做梦,能梦见这些。”
伊南也觉得有点儿气馁, 这附近就有两条大河, 幼发拉底河浩浩荡荡, 延伸入海。河畔哪里都长着芦苇,哪里都可能是库辛的家乡——这信息, 没啥用啊。
伊南又问:“如果你离开乌鲁克,带你去幼发拉底河畔走一走,你能认出自己的家乡吗?”
库辛摇摇头,过了片刻又突然点点头。最后他说:“可是库辛……从来没走出过乌鲁克。”
伊南一问, 才晓得库辛从年幼时起, 就跟着之前的见习祭司在这里工作, 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伊南娜神庙的范围。
带所有人回到旅店的路上, 伊南一直在默默思索。等到了地方,她偷偷去找杜木兹,小声问:
“杜,你向我提过一回你的姐姐。你还记得她是怎么走失的吗?”
杜木兹大吃一惊,反问伊南:“你是怎么想到这事的?莫非……库辛他说了什么。”
伊南摇摇头。杜木兹稍微收敛了他的惊讶,一点点地回想:“我不大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太小——”
“我姐姐走失的那天,我只记得阿爸去请了村里所有的人帮忙,大家直到夜里了,都打着火把在村庄四周寻找。”
“阿妈陪着我,到后半夜了,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阿爸突然回来,告诉阿妈说姐姐丢了……他说,他说就当是敬献给女神了,从此女神会庇佑她的。”
杜木兹突然转过头,紧盯着伊南,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南,你是不是从库辛那里问到了什么?”
伊南摇摇头:“没有实据。”
杜木兹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天那,我记得,我记得,姐姐走失的前两天,村里来过乌鲁克的祭司……我看过他们身上蓝色的袍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姐姐一道在村里玩……”
“南,你是说,我的姐姐,可能会在乌鲁克,可能是见习祭司中的一员……像库辛一样?”
杜木兹握住伊南的手腕,越握越紧,突然意识到这希望其实很渺茫。他马上松手,像是泄了气一样整个人软了下来。
“我只是盼着你,知道这个可能依旧存在。”伊南小心地安慰。
她想过关于“见习祭司”的来源问题。乌鲁克势力范围内有那么多村子,多数村子都十分虔诚,就算贫穷,也不会耽搁了给伊南娜的献祭。
而乌鲁克发展到今天的规模,非常需要劳动力。他们从各地“招募”的观礼嘉宾,会有一部分像古达那样,留在乌鲁克做祭司,但是这些人一般都养尊处优,让他们干苦活脏活累活,估计都是不肯的。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小教起,把他们培养成为勤劳肯干忠诚的劳动力。
这样看来,像库辛这样的“见习祭司”,很可能是神庙从各地收养而来的孤儿,甚至是是“走失”的儿童,至于到底内情如何,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如果幸运,杜木兹的姐姐也许就活到了今天,也许能和杜木兹再次相见。但是对一个家庭的深刻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
乌鲁克的所谓“祭司”制度,急需改一改了——祭司们明明拥有类似“学校”的机构,却没有真正行驶“教育”之责;明明有等级和职务分工,却毫无公平可言……更加不用提,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径。
伊南眼看着双手捂脸,身体微微颤抖的杜木兹,心中怜悯,伸出手,轻轻地按着杜木兹的肩膀。
谁知这个年轻的牧羊人突然凑上来,跪在伊南面前,将脸孔伏在伊南的膝盖上,呜呜痛哭,一时难以止歇。
伊南只能伸出手,轻轻抚着杜木兹那一头柔软微卷的棕色头发,以示安慰:
哭吧,尽情地哭吧。
年轻人,将你的悲伤尽情宣泄——
而明天,我们还有希望。
*
隔天古达再来找伊南的时候,旅店老板告诉他:整个旅行团都出去了。
古达一路打听,最后在库辛管理的小麦库房外面找到了伊南和她的人。
“你们这是……”古达惊讶不已。
“没啥,就是昨天来麻烦了库辛,今天来帮帮忙。”年轻人们都笑眯眯的说。
古达信了,觉得还挺高兴:这样,至少在新年庆典之前,神庙的库房这里能多几个送上门来的劳动力。
“我昨天忘了问您,我那枚信物……是不是可以还给我?”古达颇不好意思地问。他昨天太兴奋,直接冲出去向高阶祭司报告去了,在为自己多添一份“功绩”的同时,直接忘了这茬儿。
伊南问:“您完成了我拜托您的事了吗?”
古达:“我完成……”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从大家“不打不相识”那次开始,伊南可从没说过,只拜托他一件事的。
……怪他没早问。
于是古达再次谦恭地询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伊南笑着说:“这就最后一件了,我想您一定能做得到。”
“我想见一见乌鲁克的‘巫’。”
古达将身体躬得更低:“您说对了!我确实能做到。”
“我今天来见您,就是来请您,进入乌鲁克的神庙,去见一见巫大人的。”
伊南轻轻一拍双手:“很好,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那您请跟我一起来吧!”古达比个手势,身体却不动。
伊南好笑地一抬手,从口袋里把一枚玉石雕琢而成的匕首递给了古达。对方这回总算是学乖了。
见到伊南要走,杜木兹赶了上来:“南,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伊南摇摇头:“按咱们之前商量的,你和大家在一起,这样我还能放心点。”
有杜木兹这样一个脑筋灵光的,和年轻人们待在一起,伊南才会觉得全无牵挂。
杜木兹应了,目送着伊南离开。就在他们两人快要走出庭院的时候,杜木兹突然提高声音:“古达大人,千万别忘了,你那天晚上所看见的!”
他是在提醒对方:伊南不是个普通人。
古达登时浑身打了个冷战,留下一句:“放心,我绝不敢有所冒犯。”这才带着伊南离开。
*
伊南紧随着古达,沿着长长的阶梯,登上伊南娜神庙的台基,穿过神庙跟前那些用本地稀有的参天巨木筑成的巨大廊柱。
古达回头瞅瞅,满以为伊南会为这座雄壮伟丽的庄严神庙所震撼,谁知伊南却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看看,这里点点头,那里“哦”一声,甚至还有点儿挑毛病的表情。
他哪里知道,七八千年前的古物,想要震撼伊南这样一个现代人,古达实在有点强他自己所难了。
伊南的这份淡定再次触动了古达,令这个祭司在心中大喊:果然——
他引着伊南,穿过供奉女神圣像的神殿,进入神庙的后花园。那里是被布置得极富美感的一个小庭院:庭院正中,是一座小小的莲池,一枚睡莲正羞怯地开放。
莲池四周,种植着叶片巨大的凤尾草和虎皮兰,入目是一片森森绿意。再加上不知哪里传来潺潺水声,令这个小庭院显得无比清幽。
伊南: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杰作!
看到这座花园,伊南对那位神秘的“巫”,更多出几分期待。
她随口问:“古达,你见过巫吗?”
古达尴尬地摇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噤声。面对这么个啥都不怕的女人,古达……他也没什么办法。
终于他将伊南带到了花园尽头的一座小砖屋跟前,砖屋里转出一个穿着原色亚麻袍子的侍女。她见到古达,深深地拜下——这让伊南意识到,眼前这位姑娘,也是一个“见习祭司”。
但是这名美丽的见习祭司并不与古达交谈,而是直接转向伊南,又是深深地一拜,然后径自转身,撩起小屋门上挂着紫红色亚麻帘子。
古达躬身退下,伊南知道,这座屋子里的人应该就是现在的巫了。
她毫不迟疑地迈步进屋,见习女祭司退了出去。屋外响起脚步声,女祭司和古达一道退了出去。渐渐地那水声再度成为唯一的声响,整座花园,归属于伊南,和这座屋子里的巫。
——这个时代的巫。
——巫师丹的继承者。
伊南好奇极了。但是她眼前到处都挂着帐幔,伊南只能听见对面有人在平缓地呼吸。
她本能地感觉,对方正在暗中观察自己,甚至在考验自己。
但越是这样,伊南就越是要表现得泰然自若,没事人一样,甚至任意欣赏起这屋内的陈设。
早先她见过三个级别的祭司,浅蓝袍子、宝蓝袍子到深蓝袍子,随着级别提高,袍子的青金石用量依次增加。
如今到了“巫”这里,小屋里的织物都成了清一色的紫红色。
伊南看着连连点头:她知道这种紫红色的来源,应当是地中海东部海岸的一种海螺。在海边为生的渔夫潜入水中,把这种海螺收集起来,从它们的壳内侧收集紫色的粉末,作为染料。
这种染料非常稀有,一万枚海螺才能提炼出小小一匣染料。它比青金石还要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