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后, 伊南任由见习女祭司盖什提为自己的身体抹上保养用的清油。
这是一种橄榄油,凑上去可以闻到一阵橄榄清香。这个时代的人们也用橄榄油和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做成简易的“香皂”,在重要的日子来临之前清洁身体。
但盖什提拿来香膏的时候伊南婉拒了, 她实在是没办法接受这种混杂着佐料味道的香膏。橄榄油她还能接受,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浑身散发着孜然香味, 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串小烧烤, 一翻身, 别人就会给她再洒上一把辣椒面。
自从伊南拒绝了盖什提的请求之后, 这个见习女祭司就始终沉默不语, 只管手上默默忙碌, 抹过清油之后,再为她换上洁净舒适的原色亚麻衣袍。
伊南知道盖什提早先是冒了巨大的风险提醒自己,她也十分感激。但是她果断拒绝了。
这份拒绝, 可能多少伤害了伤害到了见习女祭司的自尊心, 盖什提从此对伊南的各种问题不再理会,但是对伊南各种各样的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伊南心里暗暗赞她:是个心底善良的好姑娘!
盖什提的情报非常重要, 让她摸清了巫的算盘——对方也不是善茬儿, 摆出一副“我只和年轻人谈谈爱情”的态度, 背地里还在谋算其他。
但伊南认为这是件好事。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在圣婚典礼当天搞点大事——让乌鲁克发生一些改变。
最近几天, 她的旅行团成员们成天和神庙旁的见习祭司们泡在一起,也是为了典礼做准备——如果有必要,伊南将寻求见习祭司们的帮助。
而伊南此前最担心的,是她可能会需要动用“伊南娜的神格”, 这个她最不希望动用的武器。
毕竟万一真要动用, 麻烦的是, 她应该如何证明自己是“神”……总不能当众表演“胸口碎大石”吧。
这种担心一直延续, 直到盖什提前来提醒——伊南顿时神清气爽,觉得再无后顾之忧。
既然祭司和巫也打算利用她,那她就干脆接受对方的“好意”,等解决了乌鲁克现有的痼疾之后,再说其他。总之她这次要好好把握分寸,既要把普通人的力量都凝聚起来,也要打破那些不知所谓的盲目崇信才好。
伊南托着腮沉思着。她身边的见习女祭司在忙碌之际,却一个字都不肯再与伊南多说。可能除了自尊心受挫之外,这个姑娘也很担心伊南回头会不会在巫那里把自己“卖”了。
伊南转头望向盖什提,眼光在她身上溜来溜去,似乎十分好奇。
“你也是见习祭司吗?一直跟在巫的身边做这些杂役?”
盖什提压根儿不理会伊南,低头继续忙碌。
伊南想了想,当即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对盖什提说:“我不肯听你的,也是为了你考虑呀——”
她的声音软软的,直钻进人心里去。“如果我就这么溜了,留下你一个人面对巫和高阶祭司,你又该怎么办?”
盖什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这姑娘貌似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伊南一说,她马上醒悟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弥补刚才的失礼。
伊南却像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芥蒂似的,与盖什提闲话家常。
“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吗?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是几岁来到乌鲁克的?”
盖什提看上去像是不想理会伊南,但隔了很久忽然摇了摇头,小声说了四个字:“不记得了。”
伊南继续盯着她,等着她和自己交流。
这时盖什提一低头,领口的袍子里,一枚“v”字型,用硬木雕成的护身符露了出来。
伊南心头一震,赶忙说:“咦,这个我好像哪里见过的。”
盖什提伸手将护身符一抓,飞快地塞进领口,抬起脸紧盯着伊南:“你……你在哪里见过?”
“在幼发拉底河畔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拥有广阔的田野,村外也有起伏连绵的小丘,山丘上散落着牧人放养的牛羊……”
伊南的描述显然触发了盖什提的一点点模糊记忆,但又不足以让她记起一切,以至于她望着伊南,眼神却十分茫然。
“现在我还不完全确定我能帮到你。但是我之所以会答允巫,要成为‘圣女’,明知她算计也在所不惜,就是为了很多像你这样的见习祭司。”伊南一样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只是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你们做一点事,帮到你们。”伊南说得格外真诚,“在必要的时候,你也愿意帮帮我吗?”
盖什提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伊南,片刻后突然飞快地眨动,眼里沁出眼泪。她赶紧将目光转向旁侧,假装冷漠地说:“我再想想——”
伊南心头大喜:至少这个最熟悉巫的动向,最了解巫的姑娘,大概率被她拉到自己阵营里来了。
她观察盖什提的容貌与年纪,都与杜木兹说的能对上。盖什提很可能就是杜木兹的姐姐。
于是她将手轻轻按在盖什提的手背上,柔声说:“请对生活抱有希望,你的心愿也许很快就能达成。”
盖什提的眼神还有点将信将疑,但到底点了点头。
*
新年就在两天后。这天到来的时候,春日早已重临,天气晴好,天空明澈。
天色渐晚的时候,挂在西方天幕上的那枚金色的星星显得格外明亮动人。
乌鲁克城里,早起就是一派喜气洋洋的节庆气象。各家各户都在门外摆放了鲜花,街面上随时随地会响起鼓声和乐声,富户们会把象征一家人的小陶人放在西面的窗台上,期望在傍晚金星升起的时候,全家人都能沐浴到女神的恩泽。
人们出门的时候会在脖子里戴上一朵麦穗或者芦苇杆编成的花环,花环染成好几种颜色。最常见的是橙色、黄色和赭色,但也有富人能想办法弄到蓝色的花环,戴在脖子里,神气活现地出门,向乌鲁克中心高高耸立的神庙赶过去。
一年一度的圣婚典礼,向爱与丰收女神伊南娜的献祭,就要开始了。
圣婚典礼在神庙外举行,那里能容纳更多的观礼来宾。来宾按照身份在台阶上依次列队,分列两侧。
最前面一排,是从乌鲁克各地遴选出的,“圣典新郎”的人选。据说他们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竞价,但是只要“圣女”还没有正式出面邀约,新郎的人选就还没有最后决定。
“新郎”候选人们身后,就是从各地的村庄“邀请”而来观礼的年轻人们。他们大多是青年男女,在典礼之后将有机会参加“候选祭司”的选拔,从低等级的祭司开始做起,一步一步向上升,将来成为高阶祭司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这些年轻人们的身后,就是那些在乌鲁克终日辛勤工作的“见习祭司”。伊南猜测他们也被允许来参加庆典,可能是巫希望他们也能在祭典时受到感召,因此对伊南娜女神保持虔诚与崇拜。
见习祭司们身后,广场上聚集着乌鲁克的居民。这座城市目前已经有四千左右的常住人口,这时全聚这里,广场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至于巫本人,伊南合理推测她应当在“婚礼”正式举行的地点等候“交接班”。
鼓声响起。伊南由高阶祭司们陪伴着,从台阶外一路拾级而上,经过观礼的人群。她的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与其说是她刻意去踩鼓点,倒不如说是那精明的鼓手一直在观察伊南的脚步,让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成为振奋人心的节点。
沿阶梯上行的时候,穿着紫红色长袍的“圣女”,单凭容貌就震翻了在一旁观礼的人。
见习祭司们不知为什么特别兴奋,一起“嗷嗷”地鼓掌跺脚喝彩,惹得高阶祭司多瞪他们两眼,心想: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圣女”经过新郎候选者们身边,这些有望成为“圣典新郎”的年轻人,瞬间都直了眼,涨红了脸,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个都激动万分——“圣女”的容貌,让他们喜出望外。
最后伊南在神庙跟前停了下来,向天边看了一眼,夕阳刚刚褪尽,金星悬挂在西天清朗的夜空之中。
她一旦驻足,鼓声就停歇了。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旋律熟悉。是她曾经在提比拉村听到过的,也是她曾经在一千多年前,用一枚树叶吹给某个少年听的。
千年以后,树叶改成了笛声,旋律竟未改变。
伊南站在高高的神庙跟前,一时百感交集,面对千年后的这些人们,有些话,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这场合还不用她说话。自有她身边的一名高阶祭司开口代表她“感言”,不外乎圣女作为神的代言人,感谢大家在过去一年的辛苦,来年必将庇佑乌鲁克粮食丰收,人口兴旺。
接下来,在最前排列队的那些“圣典新郎”候选们相互看看,他们之中会有一个人,成为今年唯一的“圣典新郎”——女神的“入幕之宾”,这称号可不是虚的。
伊南扫了一眼,果真发现龅牙青年也在其中,正张着嘴呵呵傻笑。
身后的高阶祭司们则在悄悄地咬耳朵:“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位能拿出青金石的,能给的最多。”
伊南心头一阵气闷:龅牙青年父子能拿出这样多的青金石,但事实上,青金石只有对祭司们是最有价值的。
要是换个农人,麦子能为他们提供整年的温饱;换了是牧人,羊群才是能让他们延续生计的珍宝。而祭司们眼里却只有青金石——
谁知另一个高阶祭司说:“不,不要那个小伙。巫说的,青金石给得再多,也不要。”
伊南低下头,使劲儿忍住笑。
原来巫在这件事上,也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但事实上,这对前来参加这场圣典,成为所谓“圣典新郎”的年轻人们也相当不公。
毕竟他们都以为会与伊南这样年轻美貌的少女共度春宵,但谁能想到,在帷幕中等着他们的其实是……虽然对方的技术确实会好一点。
伊南在心里默念:对不住,小伙子们,今年,可能没法儿让你们达成心愿了。
先前那名高阶祭司点头:“明白了。”
于是他朝前站了一步,高声说:“今年的‘圣典新郎’人选,将由圣女自行决定。”
见习祭司们依旧在使劲儿鼓掌叫好,观礼的群众们事不关己,听说由伊南来亲自选定“新郎”,也纷纷送上掌声。
只有那些候选的“新郎”们相互看看,满脸迷茫,似乎想问:好像以前不是这规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