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想要一场“伟大的胜利”来作为他真正的立国之战,可彭城的厮杀无人关心,今年春天,他依然只是配角。全天下的目光集中在大河两岸。赤眉主力在东郡、定陶一带活动,去年就进攻濮阳,想来个“围点打援”,但马援偏不上当。初冬时,濮阳城还能靠河内的船队支援,可随着大河冰冻、开河凌汛,城头子路捅乱了河北的布防,魏郡河内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管别人瓦上霜?濮阳刚以为围困已解,二十万赤眉却去而复返,忽然加大进攻力度。数日之后,已经伤痕累累的濮阳轰然陷落,这次连内城都没守住。“叔父,城破矣,请随侄儿易服而走。”王磐跪在他叔父、东郡太守王闳面前。二人是新朝皇室最后的血脉,王闳乃是王莽族弟,早年做过汉哀帝的侍从,还当那断袖皇帝的面痛斥过董贤——因为当时汉哀帝当众说想把皇位传给董贤。王闳作为王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本该飞黄腾达,可不知为何,他竟被王莽外放为二千石,一干就是十多年,再未回朝。如今,这份太过漫长的职责终于要到头了,历经围城三月后,王闳颇为颓唐狼狈,眼看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却不急着躲避,只想起了自己荒唐的一生。“先皇之所以不喜欢我,并非如坊间所言,嫉妒我的才能,我一个庸碌之辈,有甚才干?而是因在汉新禅代时,我站错了队啊。”“那时,听着文母太皇太后痛斥说‘如而兄弟,今族灭也’,我心中不忍,欲再劝先皇,结果却为他远斥。”王莽对反对者一向颇为狠辣,王闳没有像王莽大儿子那般被赐死,就已是万幸。但王闳经常听闻老皇帝对着子孙宗族四杀五杀,颇为忧虑,遂一直在脖子上系着毒药瓶,以便随时自尽保全尸。若是王闳赶在大汉还在时便吞服毒药而亡,搞不好就成了唯一一个“殉汉”的王氏外戚,能够被史书记上一笔了。而若是在新朝覆灭之际,他若能如此,则是“殉新”,亦在情理之中。但偏偏濮阳在那几年扛住了各路流寇的进攻,等到了与王闳有一面之缘的第五伦传檄招降,王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魏臣。如今回想,实在是不该。他投降得太晚,虽然第五伦念在过去王闳帮过魏郡大忙,也按照“起义献郡”的待遇封了个小侯。但他们在魏国真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东郡濮阳在大河对岸,只作为魏国势力在兖州的“桥头堡”,也是随时会被放弃的地方,可王闳毕竟对此地有感情,魏军不救,他却不可走。“我如今自杀,算是什么?”王闳已经拽下了脖子上的毒药,苦笑道“殉魏么?”不管是什么,王闳都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了,总好过在赤眉贼寇手中遭受羞辱,遂将倒在手里的毒药,一把吞服!然后,就脸上含笑,在炕上等死——多年前,第五伦奉王莽诏令赶赴魏郡,先跑来濮阳搬救兵时,就曾吓得王闳吞服过一次,那回药量不足,没死成,可“金汤”的味道可不好受。后来王闳让侄儿替自己寻觅民间方士,配置了更猛的毒药,据说是指甲尖大的一点下肚,即刻便死,王闳用死囚试过,确实如此。外头的呼喊声越来越大,赤眉军已经击破了王磐和门客们的防线,将他也一并逮住,冲入郡守府。但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王闳七窍流血暴死的一幕,而是他在……进食?王闳也奇怪呢,这瓶毒药都嗑完了,怎还是一点事没有呢?腹中竟然还有点饱。赤眉从事惊呆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狗太守居然还有闲情吃饭,胆量好大,是条汉子,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佩服。但王闳却只有疑惑,他只将诧异地目光看向侄儿,而王磐则惭愧地低头。“因怕叔父再贸然自尽,这毒药,被我偷偷换成了炒面!”王闳如五雷轰顶,挣扎着想要抽刀自尽也来不及了,只在被赤眉七手八脚按住绑起来时,哭笑不得。“早知道,就用刀子了!”……按照惯例,每破一城,赤眉都要将抓获的二千石审一审,拷掠出有价值的粮食布匹之余,也能给他定罪,然后该剥皮剥皮,该戮杀戮杀。“王闳该死。”一个赤眉三老说道“他姓王,是王莽亲戚。”在赤眉军朴素的阶级意识里,姓刘、姓王都是原罪,刘汉宗室往往是一地最大的豪强地主,饥荒之年依然能食粱肉,而穷苦人们则只能以糟糠度日。赤眉军转战各州,几乎将沿途所有刘姓豪长横扫殆尽,这用那位“田翁”的话说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认为三代以来的人道都是“损不足,奉有余”,这才会王道衰败,赤眉就是要反过来!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樊崇信了!至于王姓,虽然被老王莽约束得可怜巴巴,身为皇亲,却连占块地、多养几个奴婢都不敢,动不动就被皇帝找到错处杀了,可谁让他们姓王呢?赤眉军对王莽深恶痛绝,他们之所以造反,还不是这狗皇帝那“五均六筦”绝了活路给闹的,未能杀入长安灭新是大遗憾,好不容易逮到个王家人,就不能放过。“王闳将濮阳守得这么严实,吾等几年前就来打过,没打下来,这次也经过三个月反复围攻,死伤了许多兄弟姊妹,他该死啊。”“但王闳在濮阳人中名声不错。”有人如是说。“谁说的?我就是濮阳人!”一个赤眉三老愤怒地站起来,现身说法“东郡年年发大水,他王闳救过?当初若要有赈灾粥铺,给一条活路,我也不至于染了眉毛,投樊大公。”东郡过去有三十万户,作为大河决口之处,如今编户齐民还剩下三万户就不错了,其余或逃难去了河北,青壮入魏军,妇孺居庐舍,或入赤眉,数量不少。赤眉军依靠冬天时在兖州击败齐王、梁汉联军掠到的粮食将尽,调头猛击濮阳,就是为了按照计划,与魏军大决战前搞到点吃的。可让樊崇失望的是,濮阳仓中并无多少米粮,只余万余石,才够樊崇麾下十几万人吃嚼十天。经过盘问,却被粮官告知“赤眉围困日久,王太守不忍城内未撤走的百姓挨饿,施粥三月,本可吃到夏天的军粮,春天就耗尽了!”这王闳居然是个爱民如子的家伙?确实如此,得知赤眉抓了王闳,濮阳的穷苦百姓居然还哆哆嗦嗦来替他求情。“应该让人投瓦片,决其生死。”赤眉三老们如此提议。赤眉虽早有类似的方式,但这是田翁参考春秋左传记载的古事确定下来的,认为礼乐尚未完全崩坏时,“国人”是有资格与政的。但参加投瓦的“国人”,都是赤眉军中东郡籍的老兵,他们将自己背井离乡的困苦都归咎于王闳,亦或是痛恨王莽,对王家人也恨屋及乌,投瓦一边倒的要王闳死!而那些为王闳喊冤的濮阳人,因为不是赤眉,不是“国人”,连义子义女都不算,甚至都没有置喙的权力……于是结果不变,王闳依然要死!就在满城百姓皆哭,为王太守喊冤之际,却有从梁郡睢阳来的人向樊崇禀道“徐二公说,若攻破濮阳,俘虏王闳叔侄,希望能先留下他们的性命,送去睢阳再杀不迟。”“徐宣要做何事?”樊崇感到奇怪,却仍同意了,按理说“王闳祸害东郡”,本该死在此处,但樊崇也注意到这与濮阳居民们的意愿不符,看来受蒙蔽很深啊。还是让他死外面比较好,遂令人将王闳叔侄送去睢阳。至于其余的都尉、贼曹贼官员,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都在一个上午内被赤眉处决,家也被抄了一空,城头挂满了这些做过汉、新、魏三代王朝的官吏的首级。赤眉军依然在欢呼,就像他们横扫诸州时做的事一般,但濮阳人却对此颇为冷淡,只默默看着饥饿的赤眉战士翻箱倒柜,搜出他们家里最后一粒粮食。而樊崇,这次也没有感到正义和畅快。他起兵之初时,带着几个老兄弟在东泰山劫富济贫,那时候他们每天都要为生存考虑,没工夫思考“为何而战”。后来大败新军,当旁人都觉得赤眉军应该“效仿陈胜吴广灭暴秦,诛新室”时,樊崇却一意孤行,带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回家。可在家里却没收到欢迎,反而部众离散,只能带着愿走的人继续做流寇,不知不觉横扫数州,部众越滚越大,负担也越来越重。幸好他这实践家,遇上了一位伟大的理论家。在打南阳,而后攻破睢阳,灭亡绿汉、梁汉时,樊崇在田翁的理论鼓舞下,确实有觉得自己在做正义的事业。可自从与魏交战以来,一方面阻力颇大,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