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精挑细选的水晶片纯度远不如后世工业化的玻璃,但比少府工坊制作的浑浊玻璃强点,当第五伦抱着皇太子,让他凑在“千里镜”前看向洛阳城时,先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尽收眼底。太子看到一些里闾中,全家老小端正穿戴,依次在堂屋祭祀祖神,祝贺新春。又按照年龄敬奉椒柏酒,喝桃汤水,小孩子们被大人要求吃五辛菜时苦着脸,食胶牙糖时却笑呵呵的,看得让人生馋。他甚至瞧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按照不知哪里的奇怪正月习俗,一口气吞了个生鸡蛋。这一幕,乐得他咯咯笑了起来。更多的人家,则是纷纷在门外画鸡贴再门口,挂上苇索,将旧桃换做新符,就像短短几年内,他们就换了四个朝廷一般……太子看得津津有味,第五伦也由着他。“多看看外头,不是坏事,等再稍大些,大可去民间多走动走动,甚至生活一段时日。“宫廷外面,那里才是真实的世界,而非宫中人人都视他为小祖宗的温室。在孩子眼中,这千里镜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万花筒,但在其他人眼中,却全然不同。作为守护宫室的卫尉臧怒,发现这千里镜之效能后,再想到皇帝令少府炼制类似水晶的玻璃器,那可比水晶片便宜多了,他担心此物若是流传开来,是否会有人持之窥伺宫廷。至于辞臣杜笃,满脑子都是浪漫的文学幻想,持千里镜一观后,觉得这是古时候蜀中蚕丛王能看百里的“纵目”,又引申到《易经》,大发感慨:“陛下已能观国之光,此利用宾于王也。”而在桓谭这,震撼归震撼,但这之后,便是更深层次的好奇,他开始对着望远镜上下打量,多半是想琢磨出原理来。日头升上来,太子也玩累了,第五伦让人将他带到皇后那去,又遣走其余人,与桓谭在城头小坐,也不立刻点名,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摸索。岂料桓谭竟大着胆子道:“陛下,此物拆卸?”一旁侍候的少府匠吏眼睛顿时瞪大,这可是他们奉诏令钻研了小半年,废了小半库存水晶,才打造出的金贵玩意,正想加以阻止,让桓谭停止这个大胆的想法。然而第五伦却笑道:“第一批共制作五枚,岑彭、耿伯昭、马文渊处各送一枚,还剩下两枚,一枚在少府,一枚在皇室,便是汝手中之镜,既然是予私物了,君山要拆便拆罢,但可要轻些,莫将这价值连城水晶片摔了。”说干就干,桓谭在少府匠吏不情不愿的协助下,将本就可以拆成几部分的千里镜一分为四,发现里面只是两根简单的青铜筒,巧妙地制作成了可以前后伸缩的结构,前后端各有一水晶片,但不同在于,对着眼睛的那端是一片平凹透镜,对准物体的则是平凸透镜。就是这看似结构简单的器物,让百步外的事物,仿佛就在眼前?桓谭稍加思索后,将两枚镜片重叠在一起,对准不远处站岗的卫士,当双手距离保持在某个间距时,他露出了笑。桓谭是一位博学且聪慧的学者,而且兴趣偏向于“杂书”,也就是除却六经外的诸子百家,他很快就想起自己在天禄阁某个堆积满灰尘的角落,让老扬雄找出来给他看的书。“陛下,此物原理,莫非是墨子经上、下说中说的……鉴,中之内,鉴者近中,则所鉴大,景亦大!”第五伦见桓谭个把时辰就想到了这一步,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拊掌而赞:“然也,正与墨子所谓光鉴八条有关。”第五伦也是当年从扬雄处得知,墨子是钻研过光的,如获至宝地去看过典籍后,发现墨子不但发现了小孔成像定律,还对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等总结了一些规律,要知道,战国别说玻璃,连水晶也是诸侯王才拥有些,墨子多半是对着铜鉴琢磨出这些原理。简略地与桓谭描述了这其中原理,甚至还当场演算了一下望远镜原理的小公式后,为了对先贤表示崇敬,第五伦也不吝将望远镜的“灵感”归结于受到墨经启发。言罢,第五伦还不忘给桓谭挖坑:“百家之沦亡,倒也不全是暴秦之过,而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过是推了诸子之学最后一手,彼辈犹如百川归于一统,已是大势所趋,时至今日,早已没了诸子后学,只剩下像君山这般喜好‘杂学’的儒士了。”“不过予以为,诸子九流十家与儒学,皆是往圣之绝学,过去两百载间,诸儒重新发挥六经,钻研每一经的学派多达数十,做的注疏章句多达数百万言,皓首穷经而不能学成。”“反倒是子学,鲜少有人问津。”第五伦轻抚着千里镜道:“既然光靠着墨子中区区八条,便制出此等军国利器,若士大夫们能尽用墨学,再令巧匠学之,这世上,不知能多出多少种利国利民的精巧之物,国之重器!”言罢,他殷切地看着桓谭:“天下之人多为俗儒,唯独君山博闻,而不拘泥于六经窠臼,整理子学,尤其是《墨子》之事,舍君其谁?”这话让桓谭也颇为心动,他本来就对诸子学有浓厚兴趣,作为一个连鬼神、魂灵都不信的异类,第五伦的这一番说辞,确实很对胃口,遂大刺刺地应承下来,殊不知,已经上了第五伦敞开的车门。民间关于墨子、公输班的传说本就多,许多人都相信,他们曾经制作了无数黑科技,传得神乎其神。在洛阳这工商发达的地方,某工匠制作的普通物件,只要打上墨子、公输遗物的旗号,都能骗一大堆人趋之若鹜。第五伦也顺水推舟,决定来一波借壳上市,借诸子学以扬后世真知识,若能成功,这也算另类的“文艺复兴”呢!虽然第五伦有一个庞大的“开士民之智”的计划,但本着循序渐进的原则,今日话题点到为止,没有一步到位。但他,还是小觑了桓谭。是夜,结束了宫中的小小宴飨后,桓谭酒足饭饱,从皇宫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闭目休憩时,却总想起自己白日时使用“千里镜”时的所见,却猛地睁开眼来!“停车!”除夕宵禁放开,御者正行驶在最为热闹的街道上,洛阳士女正簇拥在外面,或观看傩面,或欣赏百戏。但桓谭耳边,一切喧嚣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他只是呆呆地抬着头,看着洛阳上头并不狭窄的夜空,似乎觉得还远,他竟不顾自己的宽衣大袖,在路边踩上了卖肉的案几,又攀着一个临时搭了卖饴糖的棚屋,就这样跑到了二层楼的屋顶上。“桓大夫!”御者的瞠目结舌,小商贩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左近士庶的指点围观,甚至是远处警曹巡捕闻讯而来……桓谭都不在乎!脚下布履踩着瓦片有些打滑,正旦的风很冷,拂动他的胡须,当然,也可能是桓谭自己就在颤抖。他的双目,只盯着在漫天星辰!“陛下今日白天说,有了千里镜,若陡遇兵革之变,无论白日,即深夜借彼火光用之,则远见敌处营帐人马器械辎重,便知其备不备。而我得预为防。宜战宜守,功莫大焉。”“不,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太小了!”桓谭忽然若疯癫般哈哈大笑,展开双臂,仿佛想要展翅而飞,又好似欲将那满天星斗拥入怀中!“用千里镜来窥天,起到的功效,岂不是更大!”桓谭的兴趣点实在是太广,在天文方面成就也不小,他乃是自汉以来,“浑天说”一派的正统继承者,认为全天恒星都布于一个“天球”上,而日月五星则附丽于“天球”上运行。想当年,第五伦的老师老扬雄笃信的是“盖天说”,然而而在一个冬天的白日里,扬雄与桓谭在宫里等待皇帝接见时,共坐白虎殿廊下,桓谭用无可辩驳的精彩论述,将博学的扬雄都说服了。从此扬雄摒弃盖天说,加入了浑天说行列,还和桓谭一起,反过来提出八个问题来责难盖天说,即所谓“难盖天八事”,将保守的天官们打得落花流水。眼下,浑天大盛,盖天式微,然而桓谭尤不满足,他虽然相信浑天才是真理,但依然不够完美,许多古人留下的问题,他们依然无法解答。“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桓谭念着屈原的《天问》,一时间在屋顶上热泪盈眶。“既然千里镜能将物放大十倍二十倍之巨,那用来观日月星辰,过去凡人肉眼不能及处,岂不是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念及此,他也顾不上回家了,竟当着围观群众数百人的面,从屋顶上一路滑着,径直跳下,摔了个大马趴,然后又挣扎着起身,不顾擦伤,站在车舆上,急声勒令御者:“快,回宫去!”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