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微臣这就先行告退了。”
周楚天躬身作揖,在光影模糊的余晖中与公主别过。
安阳公主仰脸望向他,道:“再见,就是来年了。”
周楚天身为外将,无诏不得入盛都,即使是新岁元旦,也只能在守地,这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可惜和遗憾的,他父亲在外戍守边关,家中也无什么人,盛都中的流言比临州更甚,不回去反而好些。
周楚天微微点头,道:“来年开春,微臣定会去迎公主入临州城,还望公主一路保重。”
往盛都去,还得从盛都来,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盛都中,确实都是要保重的。
“你的膝盖和手腕没事吧?”公主低头看着他膝盖,问道。
“没事。”
“那你也保重。”
“微臣领命。”
看着周楚天走了,安阳公主才转过身往里走。
“哟,这是……”
公主从殿外边走进来,笑着看着殿内两人,道:“我去送送容卿的功夫,你就欺负起赵知州来了?”
“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先欺负的我,我才使唤的他。”
吴之筱低头,喝了一口赵泠喂到嘴边的一勺羊奶,理直气壮道。
公主款款上前,坐到她身侧,笑问她道:“我过年回盛都,你有什么话要我给你家里带的吗?”
吴之筱家在盛都,但派来临州为官,自然不能回家去了,从临州到盛都,少说也有一个月的路程,过完正月再回来,来来回回耗时快三个月。
身为一州通判,怎么能离开治所长达三个月?阿姊倒是可以回去,但是她本就是逃婚到临州来的,再回去岂不是回去找骂的?
阿娘可不是什么仁慈和善之人,若阿姊回家去,跪祠堂事小,动用倒刺马鞭,那就事大了,还是再缓两年,等自己回到盛都任职时,阿娘兴许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不回盛都,但安阳公主是得回到盛都去的,官家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如此疼爱,允她来临州已经是不舍的了,逢年过节,都派人从盛都传信来,让安阳公主早些回去,圣上很是想念。
“没什么话要说的,也没什么话敢说的。”吴之筱托着腮,愁恼道:“他们若不问便罢了,若我家里人问起来,你就说我过得还行,阿姊身体也挺好的,不劳他们挂心。”
公主低头笑笑,道:“这些话,我自会说的。”歪着脑袋冲赵泠俏笑道:“赵知州可需我带什么话?”
“不用。”
赵泠淡淡道,手里正拿着一块帕子擦拭吴之筱那只沾了糕点屑的手,满眼又是无奈又是嫌弃。
而吴之筱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忙着从碟子里选一块蟹酿糕。
公主露齿笑道:“笑笑,我回盛都之后,把我府里的厨子留给你,让他们给你做点心,你看好不好?”
“不行。”吴之筱很有原则地摇头道:“这逾矩了,公主的厨子就是公主的厨子,我区区一个通判怎么能用呢?就算要用我也养不起。”
她咽下口中的蟹酿糕,抬袖抹了抹唇角,心满意足地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公主,我就先走了。”
两人给公主躬身作揖后,便敛身告退。
出了公主府,赵泠缓缓走在她后边,看着前面踢着碎石子走路的人,问道:“吴通判,你今日的公事没办完。”
吴之筱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桩公事,低头理了理身上的披帛,道:“不是什么大事,明日主薄得闲了,我劳请主薄替我去跑一趟就好,不会麻烦你赵知州的。”
赵泠看着她,跟在她后面,低声道:“临州大大小小一共五县十八镇六十二乡,在册两万一千一百二十二户,桑田六十七万亩,耕田一百四十七万亩,荒田三十二万亩,茶林果林七十三万亩,有名的山十一座,无名的山八座,石桥五十三座,竹木桥一百三十座,官道三,湖十一,河九,江一,寺三,观五,塔二……”
“吴通判这两年里,去过临州的五县十七镇四十三乡,走过石桥二十三座,竹木桥六十七座,越过五座山,渡过六条河,览过临江,抱过三座佛寺里佛祖的佛脚,骂过四座道观里的牛鼻子老道,你亲自领着人们开垦了荒田十七万亩,审过大小刑案七十三起,批捕案犯一百九十三人,查处过三家伎馆两家酒楼……”
“所以,吴通判你应该很清楚,临州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之地。”
“诚然,临州的百麻镇它荒谬、愚昧、无知、自大,不堪且罪恶,你可以厌弃,但不能逃避,身为临州守令,你要面对的,不只是那些眼底有光的良善的人们,还有那些眼底茫茫的丑恶的人们。”
“百麻镇,你应该去一趟的……”
赵泠最后说道。
“我会的。”吴之筱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他,唇角漫过一丝丝冷意,道:“只是不是现在。”在赵泠微显惑然的神情中,她大步往前走,扬起手来,道:“赵知州,其实五座道观的牛鼻子老道我都骂过了!”
赵泠摇头不语。
吴之筱看过很律书,翻阅过许多卷宗刑案,上面的文字简明,案子千奇百怪,有残忍血腥的,有扑朔迷离的,有吊诡悬疑的,她从未觉得有什么可怖之处。
“杀人者,斩。”
当时她只当这是一句律令中简简单单的话,和朝食吃什么一样普通平常,毫无可探究之处,每次都是草草扫过一眼。
那日,是吴之筱来临州第一天,从盛都到临州,水路一个月,车马行五日。
路过西城外的百麻镇时,她正在车上小憩,眯了一会儿,猝然间就被女孩凄厉的叫声惊醒。
而且不只是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