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痛心疾首的等过一个人?等到月升日落,桑田沧海,过了很多很多年,甚至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四王府的地牢潮湿冰冷,从墙角的小窗望出去,一片昏暗。
明珠捏着衣角,做错事的不敢看他。
原是她把他引过来的,天真的姑娘最好骗了,他望着名义上是她兄长的人,读懂了那人眉梢眼里藏不住的话。
云桑本就瞧不起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身体里流着上古凤凰的血,能辨是非通灵智,尽管凤凰一族在很久以前就没落了。而在凤族最兴盛的时候,云桑还是一枚蛋的模样,甚至连翅膀和火羽都没长出来。等到凤凰灭族的那一刻,他却被当做胜利品在随荒帝返回夜照宫的路上,头回见到那颗笨拙又不知好歹的小石头……
她说,没人教过你吗?第一口,一定要等女孩子先吃。
云桑后来等过很多年,年头长远到,甚至忘记她最初的模样,直到那个糊涂小仙将他当做寻常鸟蛋,从荒帝的宝库里偷出来准备烤着吃,她嘴里来回咕哝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第一口,一定要等我先吃。
他才在漫长又痛不欲生的修行中,被吓到破壳而出……
他还是蛋的模样时,母亲便同他说过,凤凰一生要有三次涅槃,一次是破壳而出,一次是褪羽成人。
最后一次,要痛苦的多,叫作渡情劫。
只因凤凰是个多情的种族,有些上古遗族的没落是天性澹薄,譬如西方的梵天叶,属实听佛经念叨多了,寡淡的很,连情爱的欲望都没有。可凤族的没落还要从调戏两位帝后开始,他那无良又多情的父亲就这么把凤凰一脉,断送在天帝荒帝联众的手里。
所以自他这颗蛋长脑子以来,便秉持着“女人都是大猪蹄子”的原则,清心寡欲的修行。也许正是太戒荤腥,故而破壳而出时,第一回见卿回上神,便是鼻涕糊满脸的狼狈样。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他被这女人万分嫌弃地擦了鼻涕。
“我就说烤迟了罢,好端端的鸟蛋都长毛了,还蹦出个流鼻涕的小红鸟来,这下怎么收场?”她无奈地朝另一个蓝衣小仙摊手。
在她身侧百般阻止不成后,遂决定狼狈为奸的蓝衣小仙提议着:“要不,继续烤着吃了?”
云桑头回懂得什么是愤怒:这群贪嘴的小仙,还想吃凤凰不成?
好在那个蠢女人没听蓝衣小仙的提议,她十分胸有成竹的道:“蛋能生鸡,鸡还能生蛋,长此以往,定能还荒帝老儿一窝子蛋。到时候,他便无法记恨我们偷蛋的事了。”
云桑本挣扎在怒火中烧的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的期望后,一口气顿时鲠在喉。后来他躲在扶桑树的鸟窝里,看着环肥燕瘦的鸟禽被扔了上来,更是郁闷。
可新来的金鸡十分粘人,硬是往他身边凑,云桑忍无可忍,扑棱着翅膀把它拍在树底下,自己也飞上了枝头。
那蠢女人看到后莫名的欢喜:“看来这个法子正合适,你看他高兴之下,都要打鸣了呢。”
云桑搞不懂荒帝手底下,还有没有通灵智的人,最起码也得是个像样的神仙罢,且不说凤凰打不了鸣,就说那只厚脸皮的金鸡,它妥妥是雄的啊!
这一窝的山鸡野禽,无一例外都是雄的啊!
让他怎么鸡生蛋,蛋又生鸡?
可那蠢女人还是不停地往里塞雄鸡,直到有一天她身畔多了个湛蓝色衣袍的男神仙,本着雄孔雀会开屏斗艳的天性,凤凰自是容不下比他长得还英俊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的真身是那寡淡的叶子,除了好看,压根不懂情爱。
云桑扑棱着翅膀想跟她飞回去,可他初为凤身的模样实在稚嫩,不敌男人化身成人后的清淡高雅。
他在鸟窝里晃悠悠的等,等到周围的鸟类渐渐飞走了,他也不是不会飞,只是偌大的天地,不知道哪边是她的方向。
云桑心情低落地度过了几年,而那只雄鸡自从上次被他拍到树底下,变得愈发粘人了,原本只敢在两尺外撩拨他,这下但凡捉到个肥虫子,都要高兴地往他嘴里塞,云桑在这阵子学会了捉迷藏。
至少只要他不想出来,任那雄鸡满圈子的找,也找不到他的。
他不想吃什么肥虫子。
至少,第一口,一定要等她先吃。
不论是晨曦的甘露,还是冬雪的梅花,所有的第一口,都得等她来吃才行……
等云桑从小红鸟长成小凤凰,拖着长长的火羽,在朝夕间冠彩四方时,他等的那个糊涂小仙还是没来。
而金鸡化为人身后的模样,实在不起眼,穿着一袭浅黄色衣袍,手执金羽折扇,相较之下显得素净多了。他望定扶桑树之外的天空,学着像很多年前那样飞翔。
金鸡走之前,见云桑昂着凤冠,意兴阑珊地趴在枝丫上,凤凰幼时只有巴掌大小,如今比水牛还沉,压得扶桑树的枝丫都弯了,可他似乎懒得挪地方,连瞩目远方的眸光都是更年不变的。
金鸡长吁短叹:“我就知道你等不来,你只是她的一时兴起。”
云桑本来还想慢悠悠跟他道个别,一听这句话顿时僵硬地停在那里。什么是一时兴起?
金鸡恋念不舍地走了。
往后的日子清静下来,扶桑树依然金碧生辉,有繁花点缀、星月作伴,云桑最闲的时候,还会念起金鸡常捉的肥虫子。比如,哪家肥虫子白嫩,哪家肥虫子鲜美,期间有只雌性的云雀来找过他。
那只云雀纤细柔弱,在十里八乡少有的雌性中,看起来很顺眼。她柔柔地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凤族大仇未报,少主岂能在这浪费时间。”
云桑慢条斯理地用余光瞥她一眼,心想着好端端的跑过来,说什么浪费时间。声音轻佻又散漫:“我在等。”
“等?”那只云雀露出不屑:“等是最没用、最浪费时间的。”
云桑懒得搭理。那只云雀眼珠一转,突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摸他的凤冠。凤冠对凤凰来说,是骄傲的不得碰。
云桑连忙飞走了。被别人碰凤冠,他是十万个不情愿。
幸好那只云雀没有得逞,就孤零零地飞到另一个枝丫了。
云桑从未觉得遮天蔽日的扶桑树会这般拥挤,原先盛放数十只雄禽加一只粘人的金鸡,都绰绰有余。如今那只看着娇小柔弱的云雀往旁边一杵,他连呼吸都是紧的。
那只云雀见他整天一动不动的等,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怒其不争。
云桑突然想,干脆飞走算了,免得她的目光时刻放在他身上。
想着想着,他试着扑棱火羽,只听扶桑树发出“咯吱”的动静,树叶也被呼出的气焰烧出了洞。
那只云雀原本郁闷的神色倏然一喜,低声和试着飞起来的云桑说话:“少主是要去夜照宫报仇吗?”
他被周身四窜的气流往前推了推,慢慢地张开羽翼。
云桑刚飞上天就碰见神仙过路,一见凤凰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撒网将他捉个正着。
云桑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身后跟着的小云雀却流泪了:“还什么凤族的少主呢,愣起来还不如山里的野鸡。”
小云雀跟着神仙的步伐一路叫嚣,云桑其实很想和她纠正一下,山里的野鸡可不如他漂亮。至少那只不知好歹的金鸡,长得就很平平无奇。
事实证明,长得漂亮属实能混饭吃。云桑凭着一身艳丽的火羽,被天帝身边的白虎神将看中,留在琼宇高的金丝笼里养尊处优。出行时候前呼后拥,平日还有八个童女为其梳毛顺毛,可谓风光无限。
直到某日白虎神将负手而立,望着惬意舒适的云桑笑道:“听说凤凰不像别的上古遗族,欲念寡淡,子嗣不息。更何况这只凤凰羽色如此艳美,等他化成人形的那天,本君定要好好试一试。”
云桑本来还为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一听白虎神将的这番话立刻失了光泽。
后来他才听说有关白虎神将的一些事,譬如他喜欢生得漂亮的雄性,既占了生得漂亮的脸蛋,相较于雌性又富有力量。再譬如,他精力旺盛,但凡体态娇小点的,都会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尤其那些意图逃跑的,被他捉回来,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云桑还是飞跑了。
尽管凤凰于飞百千万里,奈何他还是个未成年的,被白虎神将追上,似乎是早晚的事。
云桑头回气恼,自己为何没有好好飞过,猛地从琼宇高的金丝笼里逃出来,莫说方向了,连昔日沾沾自喜的火羽,都成了阻碍他奔赴自由的障碍。
他是一只凤凰,飞翔是本能,可他却等了很久,停顿了很久,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等。那个女人,既没有漂亮的羽毛,也没有像他一样的翅膀,根本难看的很。
他怎么会等这么难看的人。
云桑愤愤的想,也许当初只是灵智未开,清心寡欲的修行,没见过几个像模像样的雌性,看石心石肺的蠢女人,也觉得俏丽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