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只能隐约看到假山花树的轮廓,谢禅找了一圈,终于借着蜡烛的微光,在院里的一棵花树后面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墙头的姿势看起来很随意,左手无意间搭在弓起来的左腿膝盖上,右腿则放平了,右手则拨弄着出墙的花枝。
谢禅心一沉,率先开口问道:“是你吗?”
那人也没抬头看他,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好啊谢禅。”
谢禅试探着问道:“你好,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是人还是鬼?”
少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要不要猜猜看?”
谢禅:“……不要。”
他若猜肯定会说是鬼,虽然他不信,但不得不说这少年两次出现都不正常,万一猜对了可怎么办?
少年顿了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我说你对你那些朋友未免太好了点。”
谢禅苦笑道:“好算不上,我只是不想欠他们人情。”
那人轻笑一声,并不搭话了。
等了半晌也没有等来那人的回应,若非摇曳的烛光下还有他的人影,谢禅几乎以为他不在了。
谢禅道:“我小时候真的有个朋友,叫温近思。”
那少年听了,却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嗤笑道:“你没必要一遍遍试探,我不是温近思。你还真以为当年那场大火有人能逃出来?”他忽然回想起来什么,又补充道:“不对,有,有一个,他的爹娘费尽心力,拿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途中又运气太好,被只身闯入的谢文诚带了出去——他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但不是温近思。没猜错的话,这个唯一逃出来的少年,就在你家对吧?”
他话音里有些意味深长,谢禅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叹气道:“这只能说明你爹有破绽,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齐方,可有不少人等着抓你爹把柄。”
谢禅微微挑眉,道:“多谢提醒,不过,我相信我爹能够妥善处理。”
那少年却道:“百密一疏。”
谢禅道:“我爹行事,向来未雨绸缪。”
那少年却反问道:“是吗?有件事他估计还被蒙在鼓里——你想知道,你爹为何讨厌任清冉吗?”
谢禅看向他,摇了摇头,“你知道?”
少年却道:“因为他死心眼,看错了人不自知,还一昧地坚持他是对的。”
“你!”谢禅找不到辩驳的理由,情急之下只道出了一个字。
少年反笑道:“生气了?”
谢禅心平气和道:“没有,但若这么争论不休,于你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怎么称呼?”
少年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温昱,顶天立地那个昱。”
谢禅眼里有光芒一闪而过,惊奇道:“你姓温?”
温昱道:“跟温近思的温不是一个字。”
他话里的意思,当然是想再次提醒谢禅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谢禅这下不说话了,温昱道:“我倒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过,你确定你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谢禅蹙眉道:“什么意思?”
温昱不答反问道:“依你对任清冉的了解,你觉得他杀得了人吗?”
谢禅不假思索道:“不会!任叔那样的为人真的难得,若他也杀人了,但这世间恐怕再没好人了。”
“那不就结了,按照温流玉的说法,你爹跟任清冉反目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每个人都是身边人,所以你要信谁?”
谢禅想了一会儿,道:“谣言止于智者,不知真相,我谁也不信。”
温昱无奈地笑了笑,又道:“说起来,我还知道六年前,若你有这伶牙俐齿跟孔名那些老匹夫理论,倒也不至于虚度这么些年吧?”
谢禅愣道:“什么?”
温昱冷哼着反问道:“文章太狂了?”
谢禅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温昱道:“你本该是当年的文魁,但你的策论在他们眼里太过狂妄自大,那些老头觉得应该教教你何为谦卑,本来已经将你划出了前三,若非任清冉站出来说话,还坚持他的看法,恐怕你也得不了亚第吧?”
谢禅无话可说,忽然笑了,“是啊。”
温昱又道:“你当年路过夫子公署时,碰巧听到了那些关于你名次的争论,你想不开,就冲进去跟他们理论了,却被他们找着借口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你跑出了孔名,还是任清冉亲自把你找回来的。这些都可以理解你的情绪,换了谁也没那好脾气,何况年纪小,不懂事也正常,不过我很好奇,你那奇怪的病是怎么回事?”
谢禅想了想,忽而软了声线道:“那时候有点天真,又不知道如何为人处世,自作孽后,某些执念想不开,刚开始只是有些烦躁,后来发展成了焦虑感,就成这样子了。”
温昱不以为然,忽然冷笑道:“可笑‘谦卑’二字逼疯了多少人。”
谢禅不置可否,温昱又冷笑道:“不过也是,这世间的人都喜欢冷眼旁观他人苦痛,自己被伤害就百依不饶。孔名那些夫子啊,读了一辈子圣贤,也不过如此。”
谢禅总觉得他的话中含着某种执念,他不便站着说话不腰疼,便也叹口气道:“最凉薄是人心,有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最可爱的,也是人心啊。”
温昱一时沉默了,良久后才道:“你是不是打算替洛子规出头?”
“是我欠他的,我得还。”谢禅苦笑道,在温昱身上他莫名其妙的找到了一丝感同身受,没忍住便开口道:“温昱,若我们是朋友,没准儿会成为莫逆之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陌生人说出这种鬼话,只是下意识地没有戒备温昱。
温昱却泼的一手好凉水,“你还是那么蠢。”
谢禅:“……”
温昱忽然又问道:“你为何那么看重任思齐?”
谢禅皱眉看他,始终觉得他的问题怪怪的,但他也发现了一点,温昱口气正在不知不觉间转变得温和。
谢禅有个毛病,每当对方口气很软的时候,哪怕那人是仇人他都没法儿强硬起来——人们管这毛病叫吃软不吃硬。
谢禅好奇道:“我看重思齐怎么了?”
温昱道:“超过了朋友的尺度。”
谢禅一愣,不由自主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儿,不过,也不算看重,而是愧疚,或者说,我愿意拿他当亲弟弟来看——从前跟他发生了一点事,你愿意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