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婴醒来就看见殷逸抱着胳膊站在床前、顶着一张债主脸看他,见他醒了,脱口嘲讽道:“姓谢的你能耐了啊!”
“唔……”谢子婴头疼得厉害,便捂住一侧太阳穴缓慢坐起身,“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殷逸道:“你说呢?”
“我哪知道?”谢子婴抱怨完这句,猛然间察觉天色大亮了,蓦地看向他,难以置信地问:“我怎么睡过头了?”
他着急忙慌地下了床,又小声嘀咕道:“完了。”
殷逸看他抓起桌上的玄色官服穿上,一时有些惊奇:“这朝服哪来的?”
谢子婴一边穿衣服,一边冲他翻白眼,“陪祭官。”
殷逸故意“噫”了一声,“升迁了?哟,怎么骗来的?”
谢子婴没好气道:“叔父是主祭官,你说怎么骗来的?你再吵吵就赶不及了。”
殷逸不以为然,道:“急什么,现在刚过辰时。你不如先想想他做了什么?”
谢子婴瞥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谁啊?”
“温昱!”
谢子婴错愕地看他一眼。记忆里殷逸几乎不叫温昱的全名,都满口“小螃蟹”的叫,除非遇到外人,但遇到外人的很多时候都叫的温公子。
他很快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没在意,又问:“他怎么了?”
殷逸“啧”了一声,回道:“若非我察觉异常临时赶回来,你恐怕得睡到明日傍晚——你要不要想一想,你们昨晚做过什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谢子婴脸又发烫了,手也无意识地抚上颈侧,回想起一些东西,便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一边倒茶喝来清火,“我当时没想到他突然那样……”
殷逸冷笑一声,懒得再数落了,又抱怨道:“那臭小子连我都防,真是活腻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你叫醒,你不打算谢谢我?”
谢子婴看他一眼,仿佛没听到最后一句,喃喃自语道:“他为什么那么做?”
殷逸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
殷逸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谢子婴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茶壶上,轻声回答:“辞谢信给郡守送去了,所有的交接事宜也已经安排给府衙的人了,新任县丞很快就会到任。这样我就算离开,也不会对广阳县造成什么影响。”
殷逸点评道:“还好,没那么不负责任。但老夫还是很想骂一句——你这个县丞是闹得玩的,玩够了就走?”
谢子婴也不服软,“又不是我想当的。”
殷逸道:“说起来当年为你安排职位的人是谁啊?你爹?”
谢子婴垂下眼帘。
殷逸补充了一句,“你爹这个丞相当得特立独行,像是他干得出的事。”
谢子婴却摇了摇头,“不是我爹。”
殷逸挑眉:“你知道是谁?”
谢子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应该是任叔父。”
殷逸:“?”
谢子婴道:“猜的。”
“?”
谢子婴解释道:“当年知道我回广阳的人就那么几个……我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任叔父,至于我爹——就算我流落街头被乞丐揍,他也是不会管的。”
殷逸没忍住问:“那他什么时候管?”
谢子婴认真想了想:“唔……等我被揍个半死吧。”
“……”
“所以任清冉这么做是为了照顾你?”
“嗯。”
殷逸不知道该评价些什么,只好道:“我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此间齐方与郸越的境况如何也管不了,你真的放心吗?”
谢子婴沉吟道:“齐方百年根基,疆域至少是郸越的三倍,郸越想在短时间扳倒齐方几乎不可能,再者现在的齐方也不是十九年前任人欺负的样子,现下又传出阴符令现世,郸越确实敢施威,但万不敢轻举妄动。”
“这话没问题,”殷逸道:“行了,既然没顾虑,那我这就走了。”
“时间紧迫,来得及么?”
“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见殷逸转身要走,谢子婴又嘱咐道:“别忘了,巳时是祭祀典礼的吉时,礼成后巫觋就会抽出小昱体内的意念,你一定要及时重开幻境,否则就晚了。”
殷逸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放心吧。”
谢子婴似乎还有顾虑,又道:“我还是担心,倘若出意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小昱?”
“有,但不建议,”殷逸有些惊奇,“你确定要?”
“要!”
……
今年祭祀先祖的地点从太庙换到了祭灵台,传闻是因为阴符令即将现世,又恰逢百家祭神,便放在一起了。百姓们听说后很兴奋,都想去凑一番热闹,就约好似的一起来到祭灵台,然而还没能上山,又被山下的官兵拦住了。
任清冉作为奉常,是这场祭祀的主祭官,他利用职权让谢子婴当了陪祭官,然而陪祭官也是够靠谱,大清早就没了人。
山上山下堆满了人,将近巳时,陪祭官才从山下挤上来、姗姗来迟,眼看不少朝臣已经就位了,还丝毫不觉得脸红。
今上没来,朝臣也只来了一半,剩余的留在长安和今上与郸越新来的使者周旋,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将士守在山上山下,以防有人混上祭灵台。
祭祀典礼还未开始,见谢子婴已经就位了,任清冉便引领着三献官和一众朝臣站定在祭坛前,一起等待着吉时。
谢子婴东张西望了片刻,没看到想看的人,难免有些焦躁,任清冉察觉了,低声问道:“是不是紧张了?”
谢子婴没心没肺地问:“叔父,献童呢?唔……就是那个温煦。”
任清冉面色毫无波澜,淡声补充道:“他叫温昱。”
“啊?”谢子婴讶异了一声。
任清冉目光及至远处,温声问道:“你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吧?”
谢子婴乖乖“哦”了一声,“叔父跟他见过了?”
任清冉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谢子婴噎了片刻,低声道:“不知道。”
任清冉轻笑起来,仿佛并没有在意太多,又道:“你别在意,我只是觉得他的相貌跟思齐有几分相像,所以好奇。”
要说他俩全然相像还不至于,但七分的模子是有的,只不过气质完全不同,眼里的光也大相庭径,便导致了那两分不确定性,所以也有五分相似,不怀疑才怪。
这下谢子婴也不知该解释些什么。说起来,他忽然想起温昱的生辰是在五月,而思齐的生辰也是五月,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正说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声忽然戛然而止了,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祭灵台的内院——数十名护卫正簇拥着巫觋和他身边的少年人缓步走过来。
谢子婴也看了过去,一时又惊又喜。
少年一袭月白长袍,衣袍边缘滚了一道金边,他身披着洁白的披风,宽大的衣帽垂在背后,一缕长发垂落在胸口,步履生风。
但他面上略显苍白,目光也空洞无物,行尸走肉般地跟随巫觋走向祭坛,期间与祭官擦身而过时,愣是没偏一下头,也是瞎得厉害。
谢子婴眼睁睁看他从自己面前错过,又和巫觋走上了祭坛,随后居高临下地俯瞰底下众人,目光无比从容。
谢子婴的目光随他飘到了祭坛,始终没舍得移开,直到不远处响起了鼓声,清脆悠扬的编钟之声飘了过来。
祭祀典礼这就开始了,执事者开始各司其职,祭坛上的少年仍旧瞎得厉害,明明垂下眼帘就能看到祭坛下的人,偏生他就是要看着远处发呆。
谢子婴也好不到哪去,丝毫没听任清冉一侧的宣词,始终盯着温昱,就期盼着后者能不再眼瞎,低头就能看到他,直到任清冉拍了他肩膀一下。
周遭的乐声再度响起,编钟之声空灵悠远,倒是提醒了他是陪祭官,需要领着众人哼唱祭祀乐曲。他又想,只要温昱能听到他的声音,总会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