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少年人压下满心的喜悦,转过身面对一众朝臣,然后开始唱道:“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齐孙奏假,绥我思成。”
少年的嗓音清浅柔和,是温昱魂牵梦绕过的声线,一开始他确实在发呆,猝不及防听到了,才慌忙看向祭坛下领唱的陪祭官。
众人虽惊讶于今年的陪祭官是个少年,但这时候也来不及细声讨论,便雄浑有力跟唱了这几句。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齐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齐孙之将。
”
乐曲毕,众人一齐将这首祭祀歌重唱了一遍,代表反复歌颂先祖功德。
谢子婴转过身来面对着祭坛,刚好跟祭坛上的少年对上视线。
少年眼里复杂深邃,谢子婴没在意,忍不住笑起来,用口型道了一句:我来了。
温昱其实很清楚自己是幌子,为了掩盖当年阴符令早已现世的幌子,他目光触及任清冉时,发现后者也在看他,还冲他点了个头,便下意识地抚摸了两下广袖下的匕首,心里淡然自若地看着他俩。
他心想,任清冉肯定会护谢子婴平安的。
编钟之声再度击响,乐生在一侧奏起了乐,祭祀流程正式开始,从启扉、迎祖、上香跪拜、行献礼、饮福受胙、送祖、捧祝帛诣燎所、合扉,礼成。
乐声未止,祭祖完毕,众人先是跪拜了天,又祭拜了山神窟里的神明,直至最终礼成,流程才轮到温昱这个献童。
巫觋也不知道怎么扯的,忽悠说温昱作为献童祭品,以他献祭阴符令,阴符令就能现世,护佑齐方安宁。大家都信了。
祭祀的流程很漫长,待到乐止礼成已经巳时三刻了,谢子婴如行尸走肉般配合着三献官一应流程,人却没少跟祭坛上的少年人眼神对望交流,把要闹的别扭全闹完了。
后来有个礼生端了酒递给他,任清冉也走到他身边,低声提醒道:“走吧,去祭坛。”
谢子婴规规矩矩地端着献酒跟在他身旁,来到温昱面前时,两人又假装不认识了。
按规矩,主祭官应该将酒递给温昱,但谢子婴刚要把酒给任清冉,却见后者接过了他手里的托盘,目光还示意他来递酒。
谢子婴反应很快,立马端过了酒递给温昱,然而温昱却呆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神愈发复杂了。
谢子婴轻咳一声,他才接了过去。期间两人手指相碰,带着滚烫的温热,温昱眨眨眼,怔愣了片刻,才将酒一饮而尽。
温昱将酒杯还给他,两人依旧对望着,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温昱很清楚,此刻让对方走是不可能的。
此刻的谢子婴心里也很慌。按理说,现在已经巳时三刻了,他早就嘱咐殷逸要提早强开青云山灵祭幻境,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殷逸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倘若出意外,他和温昱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
正想着,任清冉又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只好心事重重地走下了祭灵台。
巫觋看了他俩一眼,又看向温昱,竟异常温声道:“别怕,不痛。”
温昱有点惊恐,他这语气就像是家中长辈安慰自家小辈,于是拥有一颗小人之心的温昱就翻个白眼,没给他好脸色,“开始吧。”
巫觋好像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人,无论别人怎么挑衅,他总是心平气和地笑笑,轻声跟人说话,然后背后再不动声色地捅人一刀。
巫觋无奈地笑了一声,安慰道:“不用怕,不一定会伤及性命。”
温昱却没再回答他,目光落在了谢子婴身上,看着那个背影走下祭灵台,与祭坛隔了一段距离。
巫觋正疑惑他在看什么,就听得“咻”的一声,匕首出刀鞘,闪过银白晃眼的光,目的明确地刺向了他的心口。
可惜没能刺中,匕首就被一颗石子打偏了,巫觋不慌不忙地后退几步,很快有个护卫装扮的人挡在了他面前。
温昱也没慌,反手一刀扎向对方心口,对方身体一个后倾就躲开了,两人迅猛地在祭坛过起了招,下手都是快准狠而不留情的。周遭的甲兵看见了,不约而同地围过来,一部分保护底下朝臣,一部分则上了祭坛。
底下众人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一时间哄闹成一团,纷纷散开退后了,生怕被那俩误伤。
谢子婴没料到这茬,加上殷逸迟迟没有动静,眼下巳时将过,这里这么多人,温昱肯定坚持不了多久,他难免害怕起来。
他心里实在堵得慌,就想要上前去,却被任清冉拉了回来,耳畔随之响起了温沉的提醒,“别给他添麻烦。”
谢子婴憋住了没去凑热闹,心里却愈发担心了。
巫觋掌心托着司阴铜盘,上面浮现了一层淡白的光晕,很微弱地包裹着符纹,里面有一点淡淡的红若隐若现起来。
他看向那些甲兵和护卫,扬声命令道:“不得伤他性命。”
温昱同时跟十几个训练有素的甲兵和护卫纠缠,即便他们不敢伤他性命,但不代表不能伤他,就算有阴符令的力量加持,在没有司阴提供力量源的情况下也无比微弱,便难免落了下风。
巫觋看向他,温声道:“就算杀了我,你也会受到反噬,何况你不想救厌儿了么?当初说好的,怎么突然说话不算话?”
温昱刚好用匕首劈开了砍到眼前的刀,又飞身而起挑了几把刀,时刻警惕着不敢放松,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他并不怕死,此举仅仅是想让巫觋跟他同归于尽罢了。且不说巫觋害死了他身边的人,他得报仇,就说留着这老东西,也是给谢子婴留祸害。只是很可惜没能剁了他,温昱心气难免愈发不顺。
巫觋掌心里的司阴中心的红愈发明显了,与此同时,温昱忽然感到心口一滞,痛感逐渐明显,一点一滴地渗入四肢百骸,最终又汇集到脑中。有个东西受到了召唤似的,正蠢蠢欲动,仿佛巫觋一声令下,就会破出身体。
巫觋见此,又提高了音量,“让开!”
那些甲兵和护卫听令,看向了巫觋这边,知道他能对付,便放弃了纠缠,一齐退到了一侧。
只见温昱拼命捂住了太阳穴,眉目间流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强忍着放下了手,又握紧手中的匕首,直直刺向了巫觋。
最开始那个护卫上前一步,一脚踹开了他的匕首,按理说温昱是能躲开的,却不想那一刻脑中的剧痛忽然开始加剧蔓延,他手一软,匕首就掉了。
一侧有个甲兵看准时机,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他脑中难受得厉害,那个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像极多方势力在打架,便没来得及警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同时也拼命抵住太阳穴,妄图借此缓解痛苦。
但最后他的意识都恍惚了一下,几乎要栽了,又痛苦不堪地仰天嘶喊出一声,“啊——”
谢子婴没再看下去,直接奔上了祭坛,心说添麻烦就添麻烦吧,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两个人一起死,左右也好不到哪去,怕什么呢?
他奋不顾身地奔上前,顺手抄起地上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推开几个甲兵的刀,遂扑到温昱身前,慌里慌张地将他整个人团进怀里。
几个甲兵看到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又想一刀砍过来,却被一声温沉有力的嗓音喝止了,“住手,不得伤他们!”
任清冉发话,众人都不敢靠太近了。
巫觋看他一眼,没阻止,仿佛并不在意谢子婴过来——本来也是,他来起不到任何作用。
谢子婴的话音很颤抖,他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手心里已经有了汗,“没事,别怕,我来陪你了。”
温昱双目已经通红了,被突如其来的温热唤回了思绪,缓慢恢复了一点理智,刚想要说什么,又被谢子婴一句话砸过来,“知道你对不起我就好,回头再找你算账!”
谢子婴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明明痛到窒息,面上却淡定从容,他用力眨了下眼,将眼泪眨出去,抱得更紧了。
温昱感觉头痛得要炸裂一般,实在难以忍受,人本能地往对方怀里窝了一点,口上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走……”
谢子婴笑了,“就不走,你有那力气赶我,不如留着别拖我后腿……”
温昱试图挣脱开,换来的却是对方抱得更紧了,他听见对方更低声地安慰道:“乖,哭出来就没事了,我会带你回家的。”
温昱难受得说不出话,余光扫见任清冉,又强忍着疼痛没哼出来,艰难地侧过身,颤抖着手抚上了他的颈侧。
“你又想干嘛?”谢子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眼里还有怒气,但很快就化作了不忍,红着眼睛笑骂道:“招惹了别人就想跑,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罢,腾手在温昱背后用匕首在自己手心划了一道,很痛,但比起看到温昱这副模样,似乎又没那么难以忍受。他强忍住火辣辣的痛意,抓过温昱的手,也在他手心划了一道。
温昱察觉不对的时候,谢子婴已经扔掉匕首,反手抓紧了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着,鲜血交融,有东西便趁机顺着温昱的掌心被引到了他体内。
“放开……”温昱想要挣扎,又被对方抱紧了,好在现在的他受限司阴,已经被那剧痛折磨得没了多少力气,谢子婴很轻松就将他制服了,“别怕,再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
同时他也感到手臂的痛感逐渐清晰,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这便是共生的作用,有痛苦一起分担,同生共死。
附近的甲兵蠢蠢欲动,刚有了要上前的想法,就见一把刀横在了面前——任清冉只身挡在了二人面前,摆出了一定会保护他们的架势,毕竟是九卿之首,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彼时,殷逸正悠闲地背靠树身坐在树荫下。他左腿弓了起来,左胳膊肘抵着左腿膝盖,手伸出去半遮挡阳光和视线。周遭满是断壁残垣,不远处有个残断的日晷,阳光投影下的时刻早已过了巳时三刻。
他的神情很淡然,目光触及日晷上的时刻时,唇角还勾起了一点浅浅的弧度,看起来格外悠闲自得,他似乎对左手产生了兴趣,就那么观察起了掌心的纹路。
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手指的屈伸有一定的规律,像是神棍给人掐算着什么,但结果对他来说像是没有丝毫影响,始终无动于衷,也看得出他丝毫不着急。
他又等了片刻,才像是有了决定,面对着一片废墟残迹,用双手挽了个召唤手势,右手一掌抵按在了地面,掌心间隙处流光四溢。与此同时,周遭风云变幻,沙尘四起,狂风从残迹之上席卷而过,四周残存的矮树发出了沙沙的巨响,细听之下,竟有点像鬼哭狼嚎。
他紧闭着双目,铿锵有力地命令道:“青云派千数英灵在此,吾乃尔等执念所化,是为号令主!听吾召令,众英灵护温氏直系血缘之遗孤、与持司阴者皆聚于此!”
他再睁眼时,又一声喝道:“幻境重开,灵祭再现!”
※※※※※※※※※※※※※※※※※※※※
献童跟献官套意差不多,就如司阴跟司南差不多,本来都是后者套的。就诗经里这首祭祀歌,我把里面的“商”改成了“齐”,对应的分别是“商汤”和“齐方”,变动后,诗表达的意思在本文是合理的。至于为什么要瞎改,怪我不学无术,总之别跟我计较啦。这章字数略多,以后估计还会继续多……
喜欢不慕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不慕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