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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将远行(一)(1 / 2)

自那把浑成后,这乡巴佬仿佛给开了光,骰子简直像长在他手里的,要几得几,每次三两下就把自己这边棋子移尽了,他陆竞死活都追不上!七八局下来,全是姓沈的小子赢。

陆竞邪火上窜,索性也不费神玩什么双陆弈棋,直接拿骰子丢大小,又接连输了四五局。好在这局前两把都难分难解,姓沈的堪堪赢他一个点而已,最后一把了,陆竞又是哈气又是咕哝,终于丢出了两个一的地牌,暗想这次可绝对要赢他把大的!把能押的一股脑儿都加注押了上。

天晴也闭目喃喃祝祷片刻,随后抛撒而掷。陆竞紧张得手汗都能滴下来,眼睛直盯着那两枚骰子。待它们骨碌碌同时转定,结果是——

两个六。

天牌!

他再丢出个天也没用了!

陆竞勃然怒发,棋台一掀:“臭小子竟然敢出老千!小的们给我打!别把那琉璃佩打坏了!”

天晴将花姣朝旁轻搡一拍,后者自觉退开。至此她再无顾虑,大动武力。那帮小喽罗哪里会是她对手,转眼就鼻青脸肿横七竖八给堆成了小山。陆竞眼看势头不对,正要逃命,六合巾却被她一巴掌拍落,发髻也被扯在了手里。他一疼之下双膝跪地,哇哇直叫。

“到底谁出老千?哼?陆少爷总共欠我八十八两银子,是我跟你回家取,还是你就跪在这,跪到下面人拿钱来赎为止?”

回家必给他爹打个半死,陆竞只能讨饶:“我带沈公子去我付叔叔那儿,他定会把银两凑齐给您的!”

“什么副(付)叔叔正叔叔的?你小子还想跟本少爷玩花样?”

“我哪里敢跟沈公子玩花样?就这条街上,公子随便打听,震同布庄和盛隆绣坊,那可是跟官家织染局都要点名来拿货的!大东家付惜敏付老爷,苏州城里哪个不晓得?好多小铺子都受他荫庇呢!”

“好啊,那带路吧。”

天晴像拖着一条狗似的揪着陆竞头发。陆竞仰面倒走,狼狈万状,听到两边路人嬉笑议论,禁不住连连呼求“唉哟、唉哟,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沈公子,还请公子海涵啦!就、就放我自己走吧!”天晴看他叫得可怜,暗笑一声,撩起他头发,竟将他一六七尺的汉子自头顶一掀而过。陆竞来不及疼,已摇摇晃晃站在了天晴对面,与她大眼瞪小眼。

两旁如潮彩声中,天晴一拍他肩胛。陆竞像陀螺似地不由自主翻过一个半圈,正对前路,耳中听得她说:“不是说自己走么,还磨蹭什么?”

“是、是!”

一个一步一瘸,一个气定神闲,就这么走到了十泉街付宅。门童一见陆竞,立刻条件反射上前行礼:“陆少爷来啦!”却只得他没好声道:“废话!快去跟你家老爷通报,有贵客。”

天晴随着陆竞被引进花厅,一杯茶没喝完,就见到了传说中的付老爷。

说是说老爷,天晴还以为是个老头子,谁知这付惜敏也就三十出头,一身长衫气质出尘,竟然还有几分潇洒飘逸。听闻陆竞来访,就知道这个世交大侄子必是又闯了什么祸来,看天晴气宇昂然仪表非俗,付惜敏先向她告了礼。

等听完原委,看到那枚惹祸的宝佩,付惜敏登时脸色急变,问道:“敢问公子贵姓?可是苏州本地人士?”

花姣陡然警觉,正想拉住天晴,她却恰好转身错开,竹炭爆豆般噼里啪啦接得溜滑:“在下姓沈,离乡已有多年,原籍确是苏州。本想回乡来游玩阅历一番,却碰上这位陆少爷招摇撞骗……”

“那阁下一定是沈智沈公子了!”付惜敏往来行商,消息灵通,早就听说沈万三有个孙子沈智离了云南在外游历,看他年纪若合,又有沈氏宝物在身,还姓沈——不是他,能是谁?

花姣赶忙跨前一步,半挡在天晴身前:“什么婶(沈)子叔子的,付老爷便要攀亲带故,也得分分男女。”

天晴终于觉出花姣的反常,料想多是自己刚才冒失说错了话,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错在哪,只得佯做轻咳清嗓,冲着付惜敏半笑半点头,也不置可否。付惜敏领神会意,摊开左手朝侧一措:“借沈公子一步。”

每次碰到有人跟她做类似表示,天晴就觉得既期待又焦虑,期待的是接下来那人一定会让她知道一个前所未闻的大秘密,焦虑的是之后她往往会为之烦恼掣肘。好在这次花姣真的很不寻常,一反以往淡然,紧紧跟随其后,仿佛付惜敏借的一步里,有大半步是她的,倒正好多了一个人分担天晴的不安。

“付老爷请说。”

“失礼了。付某方才唐突,实则事出有因。沈公子可听闻过……原先苏州府的沈万三?”

其他人她可以没听过,曾经的全国首富怎么可能不晓得?联想到花姣的紧张反应,天晴心底长久以来飘飘悬悬的一个疑问终于落了地。她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与付惜敏对视的目光里,却并没有太多情绪。

付惜敏不知对方是刻意掩饰,还是自然流露,只得小心继续道:“公子的这块琉璃宝佩,与之前沈老当家的爱物十分相似。是故一眼见之,付某还以为是同一块呢。沈老当家深谙陶朱,经营有方,当年苏州府车水马龙,缛丽繁华,太半要归功于他老人家。只可惜……”

他掂量了一下措辞,声音也轻了些许,“造化弄人。好在好人终归有好报,之前付某就听闻,沈氏在云南一支如今已落地生根,又和沐侯府结下秦晋之好,日子平和安泰,更见兴隆。不过西南远蛮,地广人稀,不比苏州天子脚下,熙熙攘攘。有道是财不露白,公子挂着这块宝佩坦坦游于闹市,未免招摇。老话说祸从口出,光十泉街上有多少张嘴巴,随便两句闲话,扯些子虚乌有事,只怕公子就麻烦不尽了呀!以付某所见,当及早避离是妥。”

他这篇话表面是在提醒天晴不要露富,内里意思却深远得多。

元末时期群雄割据,穷苦百姓只能颠沛流离,至于沈万三这样的大富豪,当然也无法独善其身。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权衡利弊的沈万三最终选择投靠同在江南的平王张士诚;并且对于他的霸业,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支持,只待有朝一日张家飞龙在天,沈家作为开国功勋能够世代簪缨。然而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

为了弥补过失,洪武帝兴建首府应天时,沈万三主动捐资万两金银,为朝廷修了一半的城墙,金陵城从洪武门到水西门的砖头,可以说都是沈家的财富,及后又拿出私产犒劳军士。只可惜过犹不及,也不知是嫌他今次太嚣张,还是恨他先前没眼光,城墙都没修完,沈氏老老少少就皇帝贬到了云南,万贯家财尽数充公。

好在沈万三也算有先见之明,之前就和三个大儿子分了家,并把这枚心爱的琉璃佩给了已出嫁的长女沈线阳,后来便传到了她女儿余慧罡手里。至于花姣的爷爷,则是当时和沈万三一同发配云南的沈家四少爷沈春仜,生有沈义、沈礼、沈智三子——沈义是沈家云南一系长子,他的长子沈昂就是长孙,眼下云南沈氏的当家人;沈礼是花姣的爹,一位貌若潘安的风流美男;沈智就更加神奇,据说爱好是寻仙访道,几年前就离家云游去了。

沈万三被流刑时,付惜敏不过十岁出头,却对这块沈家老爷曾经随身戴着的琉璃佩印象深刻,其非玉非翠,明艳奇异而不落俗套,此后再未见过。因为工艺所限,世上本就无两块一式一样的琉璃,何况是这样的极品?

他话说得留白,心里却满意笃定,眼前的年轻人必是沈智无疑!看他少年冒失,戴着宝佩四处乱逛还与人斗殴,又不经心地自报姓氏,要不是家仆机警拦住,只怕他马上就会承认“不错,我就是沈智”了。

虽然当初皇上并没有扣下什么大逆罪目,但沈氏流放云南确是御笔朱批,后人擅自回乡都内,说得严重些便是抗旨不遵,若是没人追究还好,一旦被做起文章来,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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