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刘璟淡淡一哂。
双方刚刚分宾主坐定,仆僮便麻利地上茶奉点。张之焕与刘璟寒暄了约有两刻时间,天晴都低头默默啜饮。
直到一块荷花糕饼咽完,前面两人关于江南春耕的话题小告段落,张之焕忽然击掌一慨:“和世叔聊得兴起,竟把正事忘了!小侄近日偶拾机缘,得了一幅赵希远的后赤壁图,无奈眼拙,难辨真伪,此番特地带来,想请世叔品鉴,却给糊涂落在了车上。容小侄去取来。徐兄,你不正好有心疑难解,机会难得,不妨先同世叔一叙。”说罢冲天晴一笑,面朝刘璟恭敬一礼,起身退步而出。
刘璟含笑目送,待他走远,只举袖啜茶,不发一言一语。
当真是个聪明人。天晴想着,奄然抬目道:“请恕晚辈唐突,此次晚辈随文耀兄前来,除了为一睹前辈风采,另一则,实乃身奉使命,想请教刘大人些许事由。”
刘璟果然并不意外,轻轻放下茶盏:“徐公子直言无妨。”
“近日各地有流言甚嚣,大逆不道纷纷扰扰,难戢难止,偏偏还有浑话说,这流言是谶语,能预知未来事。据称尊上诚意伯,多年前就曾提起过这道流言,不知刘大人可有耳闻?”
刘璟目光微凝,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道:“不瞒徐公子,所谓四羽易天之说,先父确曾提过。然据某所知,多年前圣上就已解禳平患。如今流言无端又起,别说徐公子了,就是某也觉得怪异得紧。”
出乎意料,天晴原准备弯弯绕绕费一番功夫,刘璟倒开门见山,扑面而来。
天晴以手盖膝,身体前倾十度:“既然这般,晚辈也不兜圈子了。诚意伯三十年前即有未卜先知之神通,刘长史家学渊源,六甲天书更是贵府镇宅之宝,想必也有识天文知地理的本事。不知能否扶乩一占,看看四枚羽印今在何方?”
天晴压根没指望他卜,况且他若当真能掐会算,神卜到还有羽印在她这里,场面岂不尴尬死?只是张全一的出现提醒了她,神算子刘基当年能那样言之凿凿说出谶语,难道除了这八个字,其他头绪一点都无?
如果刘基真留下线索,除了给他的儿孙,她实在想不出别他人。虽然这条路皇帝可能早已想过试过,但数十年已矣,时移事改,如今她总要亲自走一遍探一探,才能见分晓。
“徐公子莫非不晓?”刘璟面带难色,天晴看在眼里,颇有几分真诚流露,“先父临终前再三言嘱,刘氏子孙不可再习天文气象、奇门遁甲、阴阳谶纬之术。虽说先父确曾有著作编述,然病重时已在榻前亲点炭火,焚得一干二净。至于六甲天书,不过是民间的谬传罢了。要真有这样可观前情料后事的宝物……”他自嘲地笑了笑,“刘家何至于到这样地步?”
乍听之下,他说得似有道理。刘基病逝时,就有传说是皇帝令其政敌胡惟庸暗下毒手。之后其长子刘琏也因受胡党记恨,被害意外身故。胡案后,皇帝倒似有歉疚补偿之心,召来刘璟,命袭父爵。刘璟却以兄长刘琏嫡长子刘廌仍在,推让不受。最终皇帝无法,谕刘廌袭爵。可刘廌不知无心仕途还是畏祸怕事,不过几年,便上疏称身为长孙,须守祖墓,请准致仕归乡。
不管刘基死因到底如何,说根究底,当年的胡惟庸只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若是心中不疑,深信刘家,就不会连刘琏冤死都不闻不问了。而刘基不让子孙再学谶纬奇术的传闻,她也可以理解。
天文星学原是帝王之术,上位爱之忌之,不过反复之间。譬如刘基,王佐之才,皇帝三番溢美称赞“吾之子房”,死后不过如此。他不愿子孙步他后尘,也是人之常情。
但像刘璟这样胸有丘壑的谋士,弃帝王术而不学,如同大盗过宝山而不入,他真忍得住吗?
“是晚辈唐突了。”天晴上身微弓行一歉礼,“诚意伯神机通天,多年前便助陛下解禳消祸,就是身后能料到今日之变化、预伏妙法也不奇怪,刘大人若能回想起一二端倪,晚辈受用不尽!”
刘璟坦然一笑:“莫非徐公子以为某有心隐瞒,不欲与圣上分忧?为人臣子,敢不掬诚效死!若先父确然留下零星线索不及面圣而禀,某一旦察知,必当立时自请奏上定夺,何须闷声不响等上二十年,还要劳徐公子亲来问询?”
她说得小心翼翼处处留白,这刘璟却偏要光明磊落掰开揉碎了讲,真是一点不给人留面子!天晴这下可以确信,之焕所说那个逸闻决计是真的!
他的态度如此配合却如此强硬,横竖“我不知道即便知道我也不会说”,天晴不由有些泄气,却也不得不故作轻松圆下场子:“刘大人哪儿的话~大人随侍陛下多年,备受爱重,就是跟从谷王殿下就藩宣府后,陛下也常常记挂,时时念起。晚辈就是再愚驽,疑心旁的,也不敢疑心大人!只因思及主上,心中忧急,这才口不择言,失了分寸,望大人莫怪莫怪……”
刘璟依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徐公子奉命办差,言行恭谨合礼,并无秋毫冒犯,某何怪之有?不过……”他停了停,脸上表情似乎有一瞬的缥缈,令天晴晃了晃眼,“依某看,主上大可尽释忧怀。那凶谶,先父在世时就已得法破解,为陛下除殃祓禳,而今不过徒留些不着边际的传说。江山稳固,不论造谣者有心无心,焉能以只字片语撼之动之?徐公子赤胆忠诚,既在主上身边服侍,合当多多宽解,以慰虑怀才是。”
他的目光若有含义地在她脸上扫了扫。天晴和他当然都心知肚明,他从头到尾口口声声所谓的“主上”,并不是指皇帝,而是太孙。
只有太孙,才需要通过张之焕来过问羽印的事;也只有太孙,才会对传说如此不放心——目下他代掌朝政,俨然已有君临姿态,皇帝对他却太过爱护,加之要在子孙间制衡,许多事情都不言甚明。他心有不安,派人来探,一来好奇当年皇帝和刘基对金匣一事的处置,二来顺便看看谷亲王的态度。
刘璟身为谷王府左长史,不闪不躲,反客为主堂堂而答,正是最无懈可击的应对。他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任何不妥,只是眼前这个姓徐的年轻人,实在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幸蒙刘大人一语点醒,晚辈铭记于心!可惜晚辈口笨才疏,要说宽慰纾解,实在力有不逮。倘能如刘大人这般,既通风雅,又明时局,得君一言,醍醐灌顶,那则另当别论了……”天晴笑得憨诚,到底心里发虚,自己是借着张之焕的幌子在假冒太孙党,而这刘璟却又偏偏这样滴水不漏。要是他还藏了一手他爹识数相人的嫡传本事,自己被拆穿也罢了,连累了之焕可不行。趁他看着还没起疑,赶快收了这个话题撤了吧……
“劳世叔久候!”恰恰此时,张之焕面带笑容,匆匆步入,进门一刹快疾若无地和天晴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趋近向刘璟展开手中卷轴道,“这便是那幅后赤壁图,世叔以为如何?”
刘璟捋须而视,灿然一笑:“果然是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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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