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就闻到一股酒味,上好沉香都盖不住,分寸这种东西,会拿捏的,还是我们家小天晴么?”刘齐望的声音飘进了屋来。
“师~兄~”天晴鼓着脸回过头,“我都嫁人了,很不小啦!”
“你也知道自己嫁人了啊?”刘齐望走到她们身边,眯了眯眼,显得一副过来人语重心长的样子,“那就该乖一点。能找到黄姑爷这样的夫婿,你是烧高香啦!”
开什么玩笑?天晴白眼乱飞:“他才是烧高香了好不好!”
“哎哎~师兄好好跟你说,杨修怎么死的知不知道?何况你是女人~男人啊最不喜欢就是能干要强又聪明的女人。女子嘛,讲究一个三从四德,又傻又乖的才可爱啊~”
“怎么,攸宁姐很笨么?还三从四德……原来那天被罚跪算盘的不是师兄哦?唔……不知道是谁呢?”
“你师嫂天仙一样的女子,怎能拘泥于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呢?再强、再聪明,也可爱~”刘齐望朝妻子谄媚地笑了笑,见她果然扭头不理,去收拾刚才翻出的东西了,又压低了嗓门向天晴,“那都是我让着她,这世上有几个男子像你师兄这么好的脾气?”
天晴心潮翻涌,脸红了红,嘀咕道:“偏偏人家选的男子呢,脾气比师兄还要好~”她说的自然不是朱棣,而是张之焕了。
“哈哈哈——”刘齐望也是个耳尖的,听到当即大笑,“北平的爷们,师兄也见过不少了,还真没哪个脾气能好过你师兄的。”
“咦?”天晴道,“师兄你去过北平城吗?”
“当然了!就你出生那年,我还去过呢!”
“啥?”天晴忙问,“那一年不是白莲妖教动乱么?弄得北平满城风雨,你还往那儿去呀?”
“我是大夫,又不是算命先生,出发时怎么能知道?”刘齐望吹吹胡子瞪瞪眼,“哎……不过话说当时,可乱真得很了~吓得我呀,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师嫂了。”
“你在场?白莲教闹事的时候你就在城里?”天晴追问。
“是啊,那时我恰经过燕王府,亲眼看到马车急急奔进了门,听说就是白莲教徒假扮叫花子在庆寿寺搞□□,伤着了正体察民情的王妃娘娘。那般暴民就是趁着燕王入京述职,山中无老虎啊!可惜我不会武艺,要是当时有你大海表哥在,必能抢先识破,一举拿下了他们!”
“大表哥没和你一起去吗?”
“我又不是师父,大海怎么会随行保护?哎,也是不巧碰上不巧,本来师父亲自出马,那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
“慢点!”天晴着急打断了他,“为什么原来是师父出马,却临时变成你去呢?”
“还不是为了你么!”刘齐望也坐下倒了一小盏错认水,边尝边道,“啧~那时你在你娘肚子里翻江倒海皮的要命,你娘亲身体又不好,被你折腾得吃不下睡不着的。眼看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瘦,你爹给急得团团转,师父也不放心,自然要一直看顾着了。”
天晴万万没想到,千回百转,居然是因为娘的到来,王妃娘娘才受的伤!
如果当时是师父和大表哥而不是师兄在北平,就算阻止不了白莲教徒的袭击,以师父的医术,起码能为王妃急救伤势。他已那么大年纪,也不似师兄需要避嫌……那王妃就不至于留下根患,后来华年而逝。
可如果娘的到来微妙地改变了历史,为什么六百年后士聪的世界却依然秩序井然?是后来发生的事抵消了先前的影响,拨乱反正;还是,娘的到来所造成的一系列后果,本来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呢?
那么,她呢?
……
又一整壶花雕入腹,那股奇异的躁动并没有消散,却被酒精酝酿成了另一种更古怪的情绪,像隐藏在冬日积云中的闷雷,低吼着找不到出口。
朱棣头昏脑沉地走到屋里,掀起门帷,竹木桌映着凉凉月光,光亮得如同铜镜。徐天晴并没有回来。
他无心考究她的去向,踱坐到她让给他的床上,深吸一口气,忽觉周身的空气里,都弥漫着让人安心的香,氤氲清幽。胸口钝闷的感觉如遇到解药般,渐渐化去,开始幻变为惛惛的睡意……
迷糊睁开眼时,南窗已泛清光。徐天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趴到了桌上,覆着薄毯。
许是不喜晨暾光线刺眼,她以臂为枕,侧身朝里,一张睡颜正对着他。丝羽般的睫毛反着光轻轻颤动,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双颊,疑似还留着昨夜的酲红。渐亮的晨光,为她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洁白的晕,随着她的呼吸舒展起落,平稳又安静……
“纯淑通明。”
朱棣脑中不可思议地浮现出四个字,让他几乎瞬时清醒过来——这四字,有哪个她配得上?还不及自我否定,徐天晴突然发疯一样大喊:“士聪!士聪!”接而朝他伸出一只手,似要用力抓扯什么,“你们再碰他一下,我——”话未说完,她身体已被前臂带得重心失衡,连人裹毯“嘭”地摔下了桌子。
眼见她这下非醒不可,朱棣赶紧扭头闭眼,装作还在沉眠。耳边不出意外传来她的痛呼□□:“哎、哎哟喂,哎哟哇——怎么搞的……咦?”仿佛突然意识到还有他在,不想吵醒他般,她蓦然停止了惨叫。接而,他听到一阵衣物摩挲的声响,脚步踩得轻轻,门帷亦摆得轻轻。他微微睁眼加以确认,徐天晴果然已经放下毯子,走了出去。
“早啊爹~”天晴洗漱完毕,原打算搬柴火做早饭,看到爹正在屋后空地练剑,就笑嘻嘻上去招呼。常遇春刚想回她,就听到一阵惨惨戚戚的叫声。天晴直接把他抛下,爬到了树上。
“昨天晚上刮大风了?鸟窝都翻了。”天晴跨坐在树枝上,扭头问他。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让我先睡,自己晚回来么?”常遇春莫名其妙。
“嘿嘿……后来又和攸宁姐小喝了点,有点不记得了。”
对于卢家村这个女酒鬼俱乐部,常遇春从来无话可说。他曾劝过雪绵,身体不好,别喝酒了,雪绵却笑道,心情好身体才能好,想喝就喝不碍事,你见过活得憋屈的百岁老人吗?
“哎……”他也不知该怎么劝这个承了母志的女儿,“那你再睡一会儿好啦!反正早饭爹已经热了昨天的肠粉吃过了。”咦?对了还有燕王,自家人可以不讲究随便吃吃,但他不行吧!是不是还要帮他做?嘶——
“没关系,我睡够了,很快就好啦~”天晴并没有把朱棣放在心上,揉搓好湿软的树枝,捏了把粗泥,在干草、树叶编成的鸟窝上查漏补缺,一点一点修复起来,完了又把叽叽喳喳的雏鸟小心翼翼放了回去。“爹,这像不像以前的时候啊?你早起练功,我就在你身边干些杂事,跟你聊天闲扯~”
以前,以前……常遇春不禁想,要是什么都不变,全如她离开以前一般,那多好啊。
“爹?”天晴拍了拍手上的泥草灰,眨眨眼睛,“我在外面新学了一首曲儿,我去拿箫吹给你听好吗?”
“好啊。”
过了一盏茶时分……
天晴放下箫管,在树上荡着双脚,冲他甜甜一笑:“好不好听?”
“好听,也新奇。叫什么名字?”
“嗯……”其实她最初听闻的,是美声版的《安魂曲》,但她为适合自己的吹奏习惯,作了改编,况且“安魂”这名字在爹听来,恐怕不太吉利。
“它叫《渡津》~就是帮人渡过难关、指点迷津的意思。”
“原来这曲子能帮人解难。怪不得,听了以后心里安然,是首好曲儿。”
“哟~夫君起来啦?”恰时天晴看到朱棣从后门出来,也嬉声和他打招呼。“那我进去把水盆和布巾收了。”
朱棣看了一边的常遇春一眼,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应该放在哪儿,你跟我说就好。”
哟呵~还真给她面子啊!当着长辈的面觉得使唤她不太好?要演模范女婿了?那她是不是应该再叫他系上围裙做个早餐什么的?
“好啊,你就放在……”
“胡闹!那个……贤、贤婿,你放着,就让天晴来弄,这丫头、太不成体统了!”常遇春忙道。
“这点小事,不打紧的。”朱棣语声温和。
“不行!你别动!天晴——快!你快下来!”
“哎呀爹~你就让他自己做嘛,端个脸盆费多大事,你女婿又不是没手……”
“你闭嘴!”常遇春又急又怒,向着朱棣却换了一副面孔,恳切道,“那你先坐坐吧,我去收了……”
“别呀爹~你要是练好了功没事儿干,先去给灶里加点柴,我煮粥水还没烧呢~再晚夫君得要饿肚子啦!”
“哎!你这丫头可真的是!!”常遇春气得吹胡子瞪眼。
待朱棣再出来时,十几只他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鸟雀,如同把徐天晴当做了安栖的树,在她的头上、肩上、膝上、怀间,或蹦跳啾鸣,或以喙梳羽。她却好似无知无觉,一条腿漫漫晃荡,只专心摆弄手上的草秸和小桠,似在替它们检查修缮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