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山怪石嶙峋,巨石奇多,在村南有十二块大圆石台面,打磨得异常光滑。朱棣第一次看见,还以为这是类似市集表演的戏台。可想到卢家村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来,这用法显然不成立。又猜或者是天机八卦阵的法门,却也不大像……待中秋当天村宴开了席,他才知道它们的用场。
二十人一桌,卢家村二百来人恰恰把十一张台子围坐了个满。家家户户端着自家拿手的盆菜佳肴糕饼小食,招呼着大家来多多分飨。咸鸭、酥鱼、烤肉、甜丝枣……居然还有河蟹下酒,每种菜食虽都不甚精美,但场面热闹又喜庆,宛如一个真正的大家庭聚会。
经过这段时日,所有人都和朱棣熟识了,再也不像刚来时那样好奇无礼,待他宛如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客气又热络。
“我们家的羊头肉,北平的大馆子都比不上~这还是昨天黄姑爷你亲手打的野山羊呢,快尝尝吧!”“你这点手艺跟北平城的饭庄比?那是黄姑爷打的羊好,会挑!”“我媳妇做的樟茶鸭,大海老饕客了,说比京城大酒楼的都入味!黄姑爷来吃来吃~”“这哪是鸭?不还是黄姑爷打的山鸡么?”“你们别瞎起哄了,黄姑爷刚吃了那么多螃蟹,现在该喝温酒,来一碗汆大甲祛寒……”朱棣一一受过他们的好意,一碗拌着芫荽末胡椒粉的汆大甲下肚,果然暖烘烘的乐在其中。
“快快~快收了桌子~丁香拿牌出来,咱们今晚对月大战三百回合!”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传起来的说法——中秋节当夜,越晚睡的越长寿。眼见席间美食都扫荡得差不多了,众人开始边聊笑边收拾。这卢家村规矩怪得很,因为节庆当天饭菜是女人准备的,所以收盘刷碗之类的就要男人来做,当然朱棣这样的新姑爷可以“免俗”。
此时天晴就像个吃饱了饭聊天打屁的老爷们似的,边啃着月饼喝着残酒,边嚷嚷着要同攸宁、丁香她们打马玩通宵。阿碌等人唯恐她这样子会惹看着就很严厉的黄姑爷反感,都纷纷劝说她要么早点去睡,哪知朱棣却道——
“无妨的。机会难得,我们马上也要告辞回去了,今晚就让天晴玩个痛快好了。”
所有人都哦哦点头,觉得毕竟回门回了这么久,自然是该回去了,除了常遇春。
他满腔担忧都溢到了脸上。
“这就回去了么?”天晴这丫头惹起祸来只怕没个底,还回不回得来啊?
“嗯……下次再来探望岳丈。”朱棣道。
“谁要回去?我可不回啊~要回你自己回。”天晴似乎有点醉了,抱着酒瓮子,讲话冲得不管不顾。
此时,朱棣表现出了令所有人都叹为观止的涵养和风度。只见他轻轻抚了抚天晴的肩头,柔声温言:“天晴,是时候回家了。你要是想念岳丈和大家,或者咱们再过来,或者把他们都接去北平住一阵,你说好么?”
呵!果然奸贼就是奸贼,包括她自己,村里大家谁不好心好意待他?这么久了,养只小猫小狗都该有感情了吧?他居然还想着拿爹他们做人质!个畜生!天晴直接把酒瓮往台面上一敲。
“不好!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家就在这里,就在元宝山,就在卢家村!”
这一喊,连攸宁他们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朱棣却依然和和气气,还朝众人笑了笑:“天晴是真的喝醉了。”又沉下声音,在旁人眼里“极尽耐心”地劝慰,“怎么不是你家呢?娘家是家,夫家自然也是家。离家太久总不成……”
“那是你老婆儿子的家,是妙纭姐的家,是你小老婆王香月许丽娘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只在这里有……呜呜呜……我只有我爹和大家伙儿……呜呜呜呜呜……”天晴说着就大哭起来。
其他人立刻“恍然大悟”——豪门继室不好当啊,天晴肯定是在夫家受委屈啦!天晴这个性子,又要当后娘又要管小老婆的,可怎么了得哦~怪不得赖了这么久不肯走啦!不过既然黄姑爷肯陪她回来,那证明总是疼她的。这夫妻两个的事,外人向来不好插手,众人一时也不知道该劝还是该哄……
大海则一头雾水,这天晴到底是演戏还是怎么?她不是说“假冒夫妇”吗?假冒哪能哭得这么情真意切?难道酒后吐真言,动真感情了?
朱棣心里一阵乱骂,刚想给她点好脸,居然还盘算着摆脱他单飞,这丫头果然别有所图!非得把她拽回去好好□□一番不可!什么时候教好了,才能放她去找金匣。
“混账!好端端过个节,你哭哭啼啼成什么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自己女儿我都要说,姑爷娶了你,真倒了血霉了!别哭了!再哭,我让姑爷现在就写书休了你!”
常遇春雷鸣般的呵斥声暴起,天晴被一吓,都忘了继续装,好在抽抽搭搭一时止不住,旁人看着也不至于奇怪。
“爹……你你说什么呀……我也没说要和离啊……”
“那你弄得这副鬼样子给谁看?起来!跟我见你娘去!你不是说要长成让她骄傲的好女子吗?就让她看看你如今这好模样,叫她骄傲骄傲!来,走啊!怕什么羞?走啊!”
常遇春说着拉起天晴往外拖,天晴又不能和他硬拗,只好任由爹拽了她去。旁人包括朱棣只道他是要管教女儿,怕他真动手,都想劝上两句。
大海却晓得常遇春必要交代什么要紧话,立刻跳了出来,向众人道:“这对父女前世冤家,往日里哪天不吵?这次天晴回来,全看在黄姑爷面上才太平无事这么久,没事没事~吵吵就好,吵出来就舒坦了。”
“太上老君”卢大娘也拍掌定音:“终归是父女,徐爹爹还真能把自家女儿打坏不成?让他们去就是!”终于把大家都安回了原位,该干活干活,该赏月赏月,该打牌打牌,自管自去了。
只朱棣担心会出什么变化,还想跟去看看,却又莫名给大海绊住了。“话说昨天那只飞空蓝雉鸡,表妹夫射得真妙啊!弓拉得真如今天这满月似的~也教教兄弟!诶是不是兄弟的弓不对,校一校能不能好啊?”
……
雪字树下,常遇春把天晴拉到跟前,气势汹汹问:“刚刚你是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夫妻拌嘴本就很平常嘛~哪家不都这样,爹和娘不也时不时小吵怡情么?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啦!”一路过来天晴早就擦干了眼泪,晃着脑袋,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心想反正爹的脾气跟她一样,火头蹿得高也灭得快,先把娘抬出来,接下去只消稍发发嗲,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常遇春却未如她所料般劈头盖脸一顿骂,教训些“三从四德夫为妻纲莫使小性”的话,反而漠漠松了手,语音苍凉,似喟似嗟。
“你啊……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天晴闻言一呆,望进爹的眼里。同往时一样顾盼有威的眸光中,突然多了一道言不清说不明的凝色,转瞬即逝,却掠得她心里泛泛起浪。
“爹你……你一早就知道了?”
他沉默,侧转过身。
“哎呀你不早说,害得我那么辛苦……”
“你辛苦什么了?不就每天睡桌子板么?”常遇春直接戳穿了她,接而语声渐沉,似嗟似问,“大海说你进过皇城,该见过他了?”
见过他?
他,是谁?
还能是谁?
皇城里最尊贵无上的天子,爹为之戎马半生,却最终因之举家凋敝的主君。
“嗯,见过……”天晴也声音低低,不及蚊鸣,唯恐一点惊动,会复触爹心里的伤。
“他怎么样?”
“挺好的,看上去不及爹你年轻,但精神头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