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心里一震,定睛看去——刀尖对着的,是个不过十岁的孩童,站起也不及她齐胸高。此刻趴在地上,更是小小一团。唯独眼中喷薄的憎恨怒意,却灼灼昂扬而来,几乎要沿着刀尖、刀身、刀柄……直传到她的手掌心中。
天晴望着这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道:“怎么这么小……这么小的孩子做海盗……”
“次郎!你回来做什么?!”
伊贺崎右手已折,肋骨被踢断了四根,躺在地上难以起身。勉强肘行两步趋近,他用一口生硬汉语切齿般说道:“他是、我弟弟,第一次、跟我出海,他、没有杀过人,就是想、想拿回家传的……刀,放过他,请、请你!请、你们……”
“你不配拿染樱!你连死在染樱刀下都不配!你们明国人,全都是不讲信用的畜牲!”伊贺崎次郎声嘶力竭地冲着天晴吼叫。
“次郎!”
“次郎!别说了!”
倒地的众倭都纷纷叫喊着他的名字试图阻止,显然是怕天晴一怒之下杀了他。
天晴瞳孔微缩,还刀入鞘,心中实不想再看到那目光凶狠的孩子,便转过了身。
只听到一声“小心!”身后陡感气流翻掠,耳边似有凉风骤驰。
天晴料定必是那孩子趁她背对想施偷袭,流星箭步滑到一侧,半蹲而下,手中长刀横拦一架。她算准他年幼力弱,经验又浅,攻击只会直冲直撞,必定想不到对方会不挡不避,反而趁机绊倒他这么阴险。可是……
持着刀柄的手腕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击,只有一阵近乎辛辣的暖意覆盖而来。天晴不由发呆,只见她的刀、手、衣袖甚至肩头,是大一片斑斑点点的猩红,像从高墙上掉落打翻的朱漆颜料,浇了她侧边半身。
她心中一阵茫然,回头看去,一团物什正溜溜滚出一圈,赤色的液体在地上画出残缺的弧。
是那个孩子的头颅。
天晴呆呆看着,不远处无头尸体的右手,牢牢握着一柄短刀,犹在抽动。至于血迹污浊的面目,已辨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分明能感觉到,他还在怒视着自己……
胸口一阵烧心之恶,她几乎要张口吐出来。
“箜喏呀咯——”伊贺崎发出绝望的大吼。血亲惨死的悲愤让他完全忘记了疼痛,发疯般朝他们扑将过来。
天晴头晕无力,麻木地直起身想躲开,伊贺崎却干嚎了一声——他被徐增寿背后一剑贯穿胸口,俯身钉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后,再无了声息。
“头领!”
“老大!”
众倭失声惊呼,有挣扎着想冲过来的,都被本国士兵就地格杀。
“三……三哥?”天晴撑着长刀,双脚微微打颤,声线都难以控制地走音。
徐增寿别过头:“陛下早已下旨,四明山倭寇须悉数正法。这里一共一百六十余颗倭寇首级,都将送呈京师复命,沿途还要入城游街示众,以慰民心!”
“可他、他还是个小孩子……没杀过人的小孩子……”
“小孩子?”徐增寿目光一冷,向她走来,那颗小小的头颅像球一样被他的脚步踢到一旁。天晴心乱如麻,目光还来不及追随,就感到手肘腾然被一股大力抓住。“贼寇就是贼寇,哪来大小之分!杀人偿命,犯罪伏法,你真以为他没杀过人?你别忘了,他刚刚还要杀你!”
天晴从没见过这样凶狠的徐增寿,被他抓得双臂乏力,脑中乱哄哄一片,嘴唇却好似不受控制般嚅动:“但、但我没事……他不、他罪不至死的啊……“
徐增寿皱眉叱道:“罪不至死?那你是想放他们回去,重整旗鼓再来劫掠,还是拿我大明百姓辛苦纳的税钱,把他们都养起来供着呢?!”
失去首领、又没了火铳的倭寇以少对多,很快就被追击的明军打尽成擒。熊瑞负责统计伤亡照顾伤员,戚成风则指挥一队士兵收割倭寇头颅,来来往往地搬动,将无头尸体丢进大坑里焚烧掩埋。焦灼的肉味混杂在伤兵若有若无的哀嚎和□□里,弥漫四周。
损失自然有,但终归是赢了,本军将士个个兴高采烈,有些士兵甚至开始比试谁杀的倭寇多,谈论着即将到手的赏金该怎么花,谁谁差俩人头都可以直接升百户了等等……
天晴突然一阵耳鸣,脑袋如同被锣槌猛敲般,头胀目眩,忍不住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徐将军,标下等顺着那个倭人小孩的脚印,找到了他们的地道。进去查了查,有两个出口,都是浙江都司有人马把守的地方。里面的人已全抓住了,后山也都已搜过,应该无人漏网。可连这里的……总共只有七十三个倭人。”戚成风上前来报。
徐增寿不禁哼了一声:“左廉还说起码有一百六,怎么算出来的,翻番都不止了!他到底是蠢,还是蠢?”
戚成风常在军中,自然明白,徐增寿说的蠢,前一蠢是算错算术,后一蠢却是刻意虚报,夸大敌情,以推脱自己剿匪不力……这倒也像是左前总兵会做的事,可当中还牵扯到了浙江都司上上下下……
戚成风有些不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徐将军,这倭人之数……”
“本将自然会向皇上禀明实情。”徐增寿道,“本将做事一向公道分明。以前都是左廉那饭桶瞒报坏事,这次戚将军带路有功,指挥恰当,浙江都司又配合得宜,会不会赏要看陛下的圣意,但应该不至于被姓左的连累。”
得他一言,戚成风终于放了点心。
“……里面有多少小孩子?除了刚才那个。”天晴捂着胸口,边趋步走近,边向戚成风发问。
“就……就刚才那个了。”戚成风看她脸色不好,回答得有些小心,又偷偷瞄了眼徐增寿。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撇了撇头示意他没事,便知趣地告退了。
此时,徐增寿拔剑动员时说的话正不停在天晴脑海里循回萦荡。
确实,倭寇满手鲜血,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可……“如果……如果皇上能开放海禁,民间能正常通商,让外国人都能以货易货,维持生计,他们是不是,就不必烧杀抢掠了呢……”她低着头,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旁边听的。
“你别天真了!”徐增寿看着远处忙碌的队列,忍着焦躁打断了她,“你以为他们是生活所迫才为非作歹的?那是你没见够他们做的伤天害理事!这群倭人跟野狼没区别,你就是对他们再宽和仁慈,他们只道你积弱无能!皇上严防海路,一旦抓获海寇赶尽杀绝,就是因为惟有铁血才能让他们敬、让他们畏!他们害惨了我们那么多百姓,你还要倒替他们说话?”
天晴摇头:“我不是替他们,我就是替百姓说话。这么杀了来,来了杀,沿海百姓什么时候能有安生日子过?皇上也是讲道理的,如果开海禁,倭国盛产的硫磺、和纸、倭扇、刀剑都可拿来国内买卖交易,那这些浪人武士就算在国内走投无路,也能靠行商保标生活……我们的物资也能更多。若以疏代堵能从根源上平息倭患,皇上应该也会听的吧!”
那孩子的眼神此刻就像两枚钉子钉在天晴心上。她甚至有种感觉,或许是有本国人先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他才会如此地憎恨他们?所有的憎恨都源于恐惧,而最大的恐惧则源于未知,如果能够正常交流、能够正常沟通的话……
“应该?会听?你以为凭你几句话,皇上会更换国政?”徐增寿的情绪明显躁动起来,声音却反而异样地低了下去,“你……知不知道胡党案?”
她怎能不知道?胡党案朝野震惊,株连四万余人,还赔进了一位皇子——八殿下潭王。
“知道。说胡惟庸曾勾结倭人,欲借兵为助,谋朝篡位。”
可这么扯的事,显然立不住。皇帝不过想借此削权,铲除隐患罢了。反正胡惟庸死都死了,也不能从地下跳出来喊冤枉。“罪名里不光说他通倭,还说他通蒙,可稍微想想就明白,难道他真会不远万水千山,找一群话都说不通的流浪武士和草原骑兵帮忙造反?好歹胡惟庸以前也是个丞相,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可不可,能不能,有什么分别?不管真真假假,结果就是皇上已给倭人扣上了反贼的帽子,你还能自说自话摘了去么?你是妇道人家,不清楚政事,皇上对倭人可谓深恶痛绝,不止一次大骂他们肆志跳梁,言而无信,民间但有私下互市者,必置之重法!这可都是写进刑律里的,连太孙殿下都改不动,你又凭什么改?”
天晴闷闷哑然。
徐增寿见她不言,脸色如菜,只怕她还要钻牛角尖:“还有一条,天晴你定要记住——皇上最不喜就是妇人干政。说句难听的,你又不是皇上的女儿,连儿媳都只能算半个。现在再是喜欢你,说失宠便失宠了。你偏要顶撞,到时龙颜一怒,一刀斩了你要怎么办!为几个罪大恶极的倭寇,值得么?你这不是犯傻么?”
是犯傻,天晴心里何尝不明白。
虽然士聪和她都刻意让自己回避之后的历史,她仍多多少少知道,即便到了清代,闭关锁国仍是被因循的国策,甚至更有过之……所以,像张全一说的,明知可为,也必须无为才对吗?
她努力与否,尝试与否,根本没有分别吗?
“报都督!手下人在搜山时,发现了一处茅屋,里面关着不少女人,一个个都赤身露体,被麻绳捆在一道……”
“行了!本将知道了。”徐增寿之前就遇过这样事,几乎每次剿倭都免不了,顾忌天晴也是个女人,这种话太不宜听,他直接打断了熊瑞,“问问她们家在哪里,能送的就尽量送回去。”
“这……怕也不太容易问。她们中好些人,看似已经疯癫了。”熊瑞回道。
徐增寿侧头看着天晴,沉声道:“这样,你还觉得他们罪不至死么?”
天晴心中一阵钝刀锯过般的闷痛,最终无言无语,只留一声长叹。所有的沉默化为巨大的投掷力,将她手中那柄太刀染樱连鞘送出丈远。
刀身重重斜插入土,如一座夕晖中的孤碑。一只觅食无果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许久,终于落在了刀头胄金之上,仿佛在确认残存的希望一般,左右张顾,不肯离去……
等了许久,最终,它带着一声绝望而幽怨的哑啼,随着那道拖拖曳曳的狭长身影,孑孑飞远。
这次天晴同朱棣告了七天的假,出乎意料,他都没问原因就答应了她,似乎对她要去做什么全不关心。可天晴很清楚,她不能晚归,何况……张之焕也不在这里。她没有同徐增寿告别,只留下“已归,勿念”的字条,又靠着飞翼机返程回了京师。
罗汉床上,天晴抱着膝盖,看着琉璃罩下的灯火,呓语般喃喃:“我果然生错了地方,我根本就不适合活在这里……”
花姣正替她准备着明日出门的行头,闻之笑了一笑,道:“你这份感叹,怕是十个人里□□会有。我倒觉得你是那十分之一,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风生水起,就没有不合适一说。”
“好了,说吧。”
乾清宫偏殿,皇帝同样斜倚罗汉床榻,膝上盖着一卷《虎钤经》,双目微眯,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官。
“目今为止,此次入京的十二位藩王中,只有代王殿下开封了金匣。”陈尚宫道。
皇帝闭了闭眼睛。
原来不是娶了蓝氏的椿儿,而是——桂儿么?
筠娘……
惠妃郭美筠是秀英皇后的义妹,几乎是由后者带着长大的,为此举手投足间的动作神貌,都与义姊有七分相似。她性格温婉、处世平和,皇帝从不担心她恃宠骄纵,为此也乐意移情,爱护于她。郭美筠能诞下三子二女,便是这份宠爱的证明。
但,他好像宠得太过了。
从章大妹行刺开始,皇帝就知道现今内宫暗流涌动,已超出了他之前最坏的预想。
要说在宫城内的人脉经营,老四当然大有嫌疑,但他何尝不懂他的自保之意。况且,天晴又离席又救驾,如果整件事真是老四的布置,这般巧合,未免过于扎眼,他再出面为老七求情,更是把目标往自己身上引,仿佛生怕别人想不到他似的。
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除非这件事确实与他毫无关联,否则绝不会如此张扬。这不是他的作为。
相比之下,将天晴腹痛离席的事告诉于他的惠妃,却值得想一想了。诚然,筠娘她一直柔顺贤惠,从不忤逆他的任何决定,但——
她有三个儿子。
即便最柔弱的母亲,为了孩子,也能做出最疯狂的事来。
何况,她如今握着内宫的权柄。
“另则……惠妃娘娘曾私召吩咐过臣,向陛下回禀时,就说所有贡女的妆奁都完好如初,没有金匣被私开,如果臣觉得实在无法交代,会惹陛下生疑,就……”
“就什么。”皇帝将膝盖上的书册随手翻了两页,淡淡而问,“她让你指认谁了。”
陈尚宫顿了顿,沉声回道:“四皇子燕王殿下。”
“呵!”皇帝似笑似喟地叹了一声,目光渐渐转凉。
筠娘啊筠娘……
你真太令朕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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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