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接一个,先从左数第二棵柳杉旁尖石的右边进去,走十三步便停,注意看我旗号。”天晴说着,拿了面令旗插在腰间,退到附近一棵最高的杨树旁,三下五除二便爬了上去。
徐增寿再不啰嗦,举手示意集合,二百人的队伍,想乱也乱不到哪去。他一人当先,率队走进,待到第十三步,堪堪停驻,后面两百来人几乎还都没来得及进阵。
徐增寿向天晴方向颙望,只见她手中红旗向东北连指三下。徐增寿明白了方位,点点头,从两块怪石中间的空隙走过。坦坦走到第二十二步,忽然听到一声哨响,他驻足回头,果见天晴手持红旗正面展定,是要停下的意思。
了解了她的讯息系统,徐增寿更加从容,根据她的指示,且直且绕,且行且住,果然一路畅行。跟在他身后的戚成风大叹:“这青小将军真是文韬武略,竟然连如此繁复的奇门遁甲都懂得,前途不可限量啊!”
徐增寿暗想,她还能有什么前途,也就是相夫教子生孩子罢了……诶?她这个本事,是她爹教的,还是她相公教的?
伊贺崎等人高占岚山山头,远见他们行止有序,顺顺当当几乎快要走出金锁阵,无不又惊又急。
“那个徐三郎还真有本事!老大,他会不会也看出我们后面的布置?”伊贺崎身边的武士麻生问。
“有本事的不是那个徐三郎。”伊贺崎眯了眯眼睛,眺向远处白杨,“他带了个军师。”
“那怎么办?”小小的伊贺崎次郎也着了急。
“不用怕,只要把那军师杀了,他们也逃不出左廉那班人的下场!”伊贺崎目光一冷,抄过兵器,走到了屋外高台的石堞垛上。
“嘶——”
耳边远远听到一阵咻鸣,声如裂帛。天晴果断把头一偏,飞来的铁箭直入树干,震得整棵白杨都摇了一摇。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是人射的。”天晴俯身合在大腿粗的树枝上,伸手去摸箭身规则的两处凹槽。“是弩机。”这群倭寇的装备还真可以啊。
既然是弩,当然可能连发连中。天晴虽然状态好,也没有每次都能躲过的自信,以树干为掩护住了自己,解下腰带,系住了旗杆,一手将旗面抛到外侧枝丫之间,一手拉着腰带,牵动杆尾调整上下左右方向。
“都督……”熊瑞狐疑地看了看天晴“遥控”令旗连指的西边,“这里没有路了。”西侧一线完全被五块连绵的大石挡住,每块都有两三人来高,形如坚壁。
徐增寿也是一头雾水,回向天晴的所在,只见红旗还是坚定不懈地向西边连摆。熊瑞眼看东南出口已经在望,明明还有个十来步就能走出,连倭人搭的一片屋子都能瞧见了,嘀咕一声“必是庄青将军如今看不清,指错了,标下来打先锋!”,抬步便要往空档处去。恰此时,一阵哨声尖锐传来,刺得人耳膜都痛,显然是要示警。
熊瑞无法,只能退回。徐增寿抬头,看天晴还是不停往西侧摇旗,已明其意,走到西侧一排巨石正中那块,试着微微用力一推。那看似高大沉重的石壁居然向后而倒,落进背后一条小河,水花层层溅起荡开,石块恰成了与水中石基相叠的小桥。
徐增寿定睛一看,那片河水黝黑粼粼,内里却闪着银色的寒光,显然河底布满了竖箭机关,如果一不留神直接趟过,能被射成个刺猬,不由暗赞天晴果然有些真本事。
熊瑞还自咕哝“这池水看着也古古怪怪,说不定还是从东边走的好呢”,随着徐增寿往石桥上走去。
哪知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一块接一块地飞来沙袋大的岩石,统统都砸在熊瑞刚刚落脚处。
堪堪砸到第三块,“晄”的一声,地面裂开,连带其后原先安全稳固的道路,竟都像崩溃似的一节一节震断。军中尚有一百来人还没走出石林阵,呼叫奔跑着想要逃到石桥上。
可前面的人走得再快,桥毕竟就那么窄窄一节,剩下人有的抱树有的挤人,眼看都要掉进底下断剑箭头密布的沟壕。
天晴再不耽搁,唿哨一声群鸟飞来。旗杆一横,众鸟便钩抓着杆子将她向阵中送去。来到五块巨石处,天晴跳下,噼里啪啦拍出四掌,竟将剩下的四块大石也推倒成了桥面,后头的人柳暗花明陡见生路,立刻抢一样冲了上去。
徐增寿站在对岸跳脚大叫“原来这几块也行啊!”天晴暗喟“这几块只有我才行,你也就推得动中间那块了”,反身跃到断路之上,以比崩塌还快的速度跑动起来,将尚困在上面推搡的人一个个往五石连成的桥面上丢去……
众人嗷嗷摔成一片,但总好过被深壕里剑丛戳死。上面的人麻溜爬起跑上了对岸,下面的虽说被压得够呛,总算也能支撑着起来过桥渡河。天晴自己则重施故技,又让鸟群把她送过了岸。
一众倭人远观目睹,无不震惊——
“那个军师还会飞!”
“那军师好大力气!”
“老大,我们打不过他的吧……”
“百人金锁阵呢?我们结金锁阵!”
“不会有用的!那军师刚才已经破过了。”
麻生跟随伊贺崎最久,对他的打法了若指掌。这金锁阵本就是伊贺崎从日向那里偷师而来,最精妙的奥义都放在了石林之中。就是凭借此阵,伊贺崎以一当十,让左廉几次铩羽而归,还只道是他们巧用地势,善布机关,才致如此结果。如果连那都拦不住这群明军,百人阵就更没可能了。何况——
他们加起来还没一百人呢!
听到属下乱作一团,都等着他拿出对策,伊贺崎背心出汗,牙齿磨磨霍霍快要咬碎。
不就是个军师么?为什么还会武?还会飞?还这么强?
你听说过诸葛亮用扇子杀人吗?
此时屋外的哨岗来报:“老大,他们灵巧得跟猫一样!所有陷阱都避开了,直接向大营攻了过来,速度很快!”
这片木屋大营虽然看着寒酸普通,却是据险而建。除了屋前这条下山道,只有主屋后的一段路通往一处断崖,剩下全是无可立足的乱石峭壁——他们想要一网打尽,却也没那么容易。
想到此节,伊贺崎心下甫定,举目扫了一圈众人。“我们人少,没必要硬拼。该拿的拿好,从后道撤离。抓住领头的那个徐三郎,我们未必输!”
“他怎么会领头呢……”麻生有些不相信。明军的军官他又不是没见过,像那个左廉,永远缩在后面,只会指挥手下冲锋上前。
“他会。”伊贺崎目光如锋,“他一定会带头,亲自冲杀!”
“都督,他们关了窗户,里面情况看不清楚。为防有诈,该先在外围放箭。”木屋已近在眼前,熊瑞建议道。
“今日刮的是北风,既然倭人以木料造屋,也可用火攻。”戚成风又补充。
“不行,这大屋在山顶上,这群倭人连奇门遁甲都会,你怎知他们没有密道直通山脚?风向这东西哪说得好,真烧大了,你是先救火先抓人还是先逃命?”徐增寿道。皇上金口已开,这群倭人的秃头他每个都要,哪怕火攻成了,一百多个焦头,鬼看得清原来是什么发型?
“阿青,前面那片石垛还有古怪没有?”徐增寿已有了决断,只待天晴给出答复。
“没有,就是片石垛,几处垒得特别高的,可以用来看风景、放冷箭什么……”
“好!”徐增寿振臂一呼,“这帮倭人□□掳掠,无恶不作,让我大明百姓深受其苦,刚刚又用下三滥诡计,险些害我将士全军覆没!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本将圣令在身,必取这一百六十倭狗首级!众将士听着,杀一倭狗,赏一金,杀十倭狗,赏十金外,官升两级!西门,你不是一直都想当百户吗?就是今天了!都跟着本将冲啊!”
“冲啊——”
“杀——杀——”
“杀光倭狗!”
“都督,不可!”“将军,危险啊!”熊戚二人声音未歇,徐增寿已抽剑而出,领着群情激昂的虎贲卫众兵士,飞奔而去。
天晴一头暴汗,赏金没说的,一百几十金的,你魏国公府自然都不放在眼里,自己出就行;可官升两级,你和皇上打过招呼么?也只能随着他先跑起来再说了。
“乓——”
徐增寿长剑一劈,木门应声而倒。一群倭人一边高喊大叫,一边迎面冲上,顷刻就和本国军士缠斗在了一起。徐增寿原本还防范屋中有诈,眼看倭人当面而来,再顾不上怀疑,径直厮打着杀进了屋里。
“砰——”
“砰——”
“轰!”
又是几声巨响,主屋房顶突然掉下大块的钉板,像一面大扇似的横展在门口,隔绝了徐增寿等人的出路。前有敌人,后有钢钉,带头冲进的二十来人像被包饺子似地给困在屋中。徐增寿一边左支右绌嘴里叽里咕噜冲杀上来的倭寇,一边艰难大喊:“都别上来——铳!他们有火铳!”
天晴恰到门口,钉板刚好砸落,将她挡在了门外。听到徐增寿呼叫,天晴立刻明白过来,从身边士兵手里夺过长矛,撑杆一跳跃上屋顶,矛尖向下一砸,整个人便落了进去。
甫一着地,她立刻掏出身边水囊,拔了塞子,天女散花般高跃凌空狂洒一泼,兔起鹘落快如旋风。屋顶的一圈□□淋了水,立刻失效。
木材本来易燃,四周又都是树林,倭人在屋子高处放置□□,只消朝天放个几枪火星就能引起山火,他们却能从事先挖好的地道遁走。
伊贺崎原已准备好弃山而逃,使出这招火攻也毫不可惜,只想能留下多少明兵是多少。徐三郎立功心切,怕他们跑了,必不会使围城久候之计,而大门狭窄,只要能诱他进来,将他困住,他身边只寥寥几人,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如何?但凡拿住了他这主将贵公子,再有追兵,也都不怕了——怎料到!
又被这毛都没长齐的军师小子坏了事!
“你们带次郎先走,我掩护!”
伊贺崎带着数十名手下左右开弓,且退且打,□□连发。徐增寿等人明明已追出了后门,却只能狼狈就地而躲,一时被逼得无法进前。
“为什么他们也有火铳?”还这么多,这么好!天晴看着一个个被射中射伤哇哇倒地的本国士兵,一时呆愣。
“倭寇劫掠四海,要什么没有啊!你以为火铳只有我们一家产啊?”徐增寿蹲在一处山石后叫道,“喂——干什么?危险啊!西门!”
天晴拦手将一个受伤快要滚下山道的士兵挽住,拉到自己一边,定睛一瞧,诶?果然好像就是那个眉心一颗大痣的西门。天晴看了看他腿上伤口,将衣衬撕下一条,绕住他小腿一捆,道:“弹片只是擦过,不会有大碍。你先自己捂住止血,等下我再替你消毒包扎。”
伊贺崎将手上最后一把火铳丢下,回头见弟弟次郎已经被他们带离,退步就要去和他们会合。
“想跑——没那么容易!”
徐增寿见他没了火铳,再无顾忌,带头拔剑合身扑上。哪知这居然是伊贺崎诱敌之计,只见一道寒锋一闪,向徐增寿当面飞袭而来。
“!” 天晴瞬时出手,腰带甩出勾住了徐增寿,将他一把拖开。
伊贺崎暴喝一声,抬脚踢起一杆明兵掉落的□□,向徐增寿和天晴方向刺去。
见他势要拼命,天晴把徐增寿推到一边,另手一个翻绞已绕过枪杆,握住枪身,用臂肘紧紧挟在自己身侧。伊贺崎想刺刺不动,想抽抽不回,索性松了手,野狼似的一双凶目弃了徐增寿,大叫着朝她扑来。
天晴退后一步,顺手拗断红缨枪头,化枪为棍,左敲右点,抡得虎虎生风。
“老大!”
“啊呀——”
“哇痛痛痛——”
原还在和其他人械斗、冲来准备接应头目的麻生等人无一幸免,不是折胳臂就是断腿,毫无还手之力,倒地一片惨叫。
眼见之前被隔在屋外的士兵齐推齐砍,几乎已将木屋整个掀倒,踩着钉板的背面就追了上来,伊贺崎心知大势已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狠一咬牙,翻身就跑。
徐增寿哪里肯放,高举长剑大喊示意本军弓箭手射击。伊贺崎边跑边回顾,右手往衣襟里摸索。天晴生怕他又要祭出什么暗器,当即飞棍而出,恰打在他的手腕。
伊贺崎只觉一阵钻心痛麻,右手显已骨折,再也摸不出苦无。狠劲咬住牙关,左手一反拔出家传太刀,也不顾箭雨追兵,劈断了几根来箭,逆流冲上直向天晴砍去,势如疯虎。
“お前、死んでやがれ!!(你这家伙,死去吧!!)”
怎料天晴竟不躲在人后,直接抢到了他的面前。徐增寿一惊,不敢再命人放箭,伊贺崎也是一愣。天晴趁他发呆,挥手一拍,竟将他连刀带人压了个侧倒。
两人歪着头,你看我我看你,天晴忽然嘿嘿一笑,一脚将他踹飞三丈许。伊贺崎胸腹剧振,猛喷一口鲜血,她却从从容容自地上拾起了刀。
只见那刀身晶莹,刀刃如霜,昭昭日光下,如一立挺拔不化的冰峰雪山,天晴不禁赞了一声:“好刀!”
余光见有人矮着身子极速向她撞来,她下意识翻身一踢,□□顺手指落。但听“呜”的一声哀鸣,脆弱又隐忍,就像受伤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