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潭王真是陈善的骨肉,那他为了帮自己儿子称帝,草灰蛇线多年,以民间白莲教的势力作根基,再拉拢北元汗廷、倭国武士、像胡李这样的朝中重臣,里应外合,许诺事成后分疆而治,就说得通了。至于潭王妃于氏的哥哥、都指挥使于琥,妹夫能当皇帝自然好过当王爷,会帮忙联络也合情合理。
胡案爆发时,潭王才十来岁,皇帝并没有怀疑他的血统,否则也不会让他顺顺利利就藩长沙,应是他长大成人后,皇帝得到了一些情报,才开始怀疑,于是炮制了所谓“通蒙密使”事件借题发挥,先平了李善长,再召潭王入京敲打。潭王应是就在此刻铁了心,回封国后一咬牙举兵反叛,这一下更让皇帝彻底绝情决意,派兵镇压,斩草除根。
然而潭王,既没有皇帝的狠厉,也没有陈善的老辣。他最终拒绝了所有诱惑,湮灭了所有野心,只选择了他的母亲。他太清楚了,无论是胜,是败,只要他不死,阇妃就必死无疑。他只能用对自己最残酷的方式,为母亲换取一丝最绝望的可能……
陈善的计划就这么挫败了。
但皇帝也没有胜利。
关系天家颜面,他对外当然不好说这个封王封国多年的儿子,可能由妃嫔和反贼私通所生,于是只好把所有屎盆子干脆扣到了死不能言的胡惟庸和李善长身上。
天晴前后想过几遍,这样确实能把首尾联系起来。但皇帝时隔二十年到底因为什么起了疑?连阇妃都坚持潭王出身清白,陈善又凭什么肯定他是自己的孩子,以至肯为他四处奔走结盟?涉及皇家阴私,阇妃死后,皇帝却没有“处置”跟过她的老人,就是险些遇刺,也只杀了一个现行犯了事,皇帝到底在想什么?顾忌什么?这些谜团,她仍旧无法解开。
那个行刺的章大妹口口声声说,阇妃是被皇帝逼死的,可被拖走时却喊着白莲教口号,反而坐实了阇妃和白莲教有关,前后矛盾到可疑。提刑司问话,章大妹舌头已经被拔,遍体鳞伤满口鲜血,却还嘻嘻哈哈,她是真的疯癫了?还是受人指使、被人控制?
如果是后者,那幕后黑手,最有可能就是这个陈善。
章大妹行刺摆明不容易得手,那他挑起旧事,只是为恶心一下皇帝么?不,从陈善之前所做的事情来看,他绝不是一个冲动、肤浅、幼稚的复仇者,几十年的岁月,只会让他变得愈发心计深沉。
他需要皇帝记起潭王,需要在场的所有皇子皇孙记起潭王,涉及那件不可说的往事,无论皇帝最后怎么处理,都会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潭王朱梓冤枉也好,活该也罢,皇帝如果大动肝火流血漂橹,想起潭王一家惨烈的死法,以七殿下齐王为首,皇子们定会人人自危,父子离心;而皇帝如果像现在这样息事宁人不再深究,太孙必定怀疑皇帝意在包庇儿子,有所隐瞒,才大事化无,祖孙离德。
推出一个行刺疯妇,就能将原本脆弱的皇室亲情挑拨得更趋疏离。皇帝年迈,无法再继续弥合了,受这件事的刺激,连健康都受到打击。只要皇帝一驾崩,陈善的机会就来了。
他要重新把当年破裂的联盟弥合起来,以实现他未竞的野心。
所以才有伊贺崎、才有日向、才有伊贺崎次郎所说“不守信的明国人”……
潭王事败七年后,如今他再度出手,这七年里发生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让他又有了底气,可以再掀风云?天晴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金匣羽印。
“陈善已经知道宝藏在哪了吗?或者——他已经得到宝藏了么?”天晴紧紧追问。
张全一心叹,这丫头小小年纪,却这么固执,得寸进尺的本事前所未见。而她又这样机敏,像一只闻到气味就能自千里之外奔突而来的猎犬,令人不安。他看着她桃花般的脸庞,仿佛上面大大写着“变数”二字。该放,该收,他尽力而为,却依然不能把握。
“十年前,我曾见过如今的北元大汗额勒伯克。彼时汗廷早已分崩离析,此子也不过一时气象,难挽将倾之势,那时我便想——恐怕,北元真的气数已尽,神仙也救不了了。”
天晴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我知道啊,我又没问你这个。
张全一接着道:“既然天意如此,那再弄得尸山血海、哀鸿遍野,于世又有何补?所以之前我才进了宫。当今皇帝毕竟紫微星化身,有天命在归,如果能平息此事,令一场浩劫消于无形,那是最好了。但我年岁日长,老眼昏花,很多事,如何也看不透了。”
比如,她这个变数。
张全一缓缓向天晴转过头。“不过这也未必是坏,看不透亦有看不透的通达。所谓物极必反,慧极必伤。长久之道在于中庸。丫头,听老道一句话,凡事不可太尽。”
天晴气结——老道士啰啰嗦嗦半天,敢情又敷衍我的?我又没想跟你似的活那么长,再中庸下去,该尽不尽,宝藏让别人捷足先登,老娘不是白忙一场?只怕身家性命都要赔上!可毕竟自己有求于他,也只能故作笑脸:“真人神机通天,晚辈也不指望真人尽告了,但凡能提点一二,让晚辈有的放矢,已是感激不尽!晚辈当如真人所说,且行且看,必不至于走到害人害己那一步……”
“你这妖女,老道已然提点,你还冥顽不灵!”张全一突然怒目,拳风骤至。天晴不料,正纳闷自己说什么了就惹急了他,闪身避他拳路,余光掠及东廊,霎时明白。
“老妖道,说话放客气些!你是真的三丰子也好,假的三丰子也好,率土之滨都是王臣,我终归是燕王府的人,你一介草民,胆敢伤我不成?”
“伤不得你,也教训得你!”
“娘娘?”原是马三保路过听到动静,带着别馆卫兵就要包围过来拿刺客,可见天晴叫他“三丰子”,又一愣——是皇帝一直在找的张真人么?那可不能伤了他!
“都别插手!什么真人假人,名气吹得震天响,有本事就露两手神功仙法来瞧瞧啊!”天晴说着翻手推出,掌风直扑张全一胸前。
“让我来试试他!”这时,朱高煦竟忽然闪身掠出,枪花一舞,执刺而来。天晴大急,这臭小子凑的什么热闹!一边佯攻实护,拳脚落雨一样弹开枪头,一边连连向张全一使眼色,示意他快走。
朱高煦几次急攻均告落空,勃然大怒:“你干嘛老妨碍我!”“这道士搞不好是皇上要的,你这么戳死他怎么行!”
张全一一笑,忽而左右连击,大袖灵蛇一样卷起枪头,手掌就着天晴的拳路绵绵一化,力道卸得了无痕,如同打在棉花里。天晴一凛——
太极拳?
朱高煦被他大袖如掀一带,整个人跟飞起似的,直摔在偏角的菊花坛中。
“二公子!”三保等人忙跑去护主。张全一身形一晃,如飘如散,转眼已不见人影。
“小儿,你只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却不曾省道,欲速——则不达。”遥遥话音一线入耳。天晴暗已明白,这话看似在教训朱高煦,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朱高煦有花丛作垫,张全一又手下留情,当然不可能受什么伤,狠狠吐了几口嘴里的墨菊叶子,像在吐胸中恶气。
天晴假模假式,跺脚恨道:“这么好的机会,竟让他给逃了!”怒视向朱高煦,率先抢占高地,“全都怪你!”竟和朱高煦异口同声。
朱高煦当即推开众人一跃而起。“我又不会真弄死他,只想引他露出破绽,是你碍手又碍脚!”他也想活捉老道士,在父王和祖父面前立一功的好嘛!
“拉倒吧!就是你真想弄死他,弄得成吗?要不是你横插一杠,一顿瞎搞,打乱我的计划,我早就抓住他了!”
“人都跑了,你就吹吧~我才不信你有什么好计划能抓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一旁的三保哭笑不得。这又不是捉耗子,张真人在御前都是上宾,怎能像抓蟊贼一样抓?要得罪了他,那可绝对算不上什么功劳。等这事传到殿下耳朵里,只怕又要惹一场风波。所幸人没“抓”到,那究竟是真的三丰子还是冒充的骗子,就不得而知,姑且当他是冒充的吧!不过……
“娘娘,这自称‘三丰子’的道士是怎么进到别馆里的?”三保疑问。
“我也不明白啊。我看有瑛儿安顿世子睡下,用不着我了,就想随便散散步,舒络一下筋骨便回房去,哪知却见一个老道士站在院里。我就奇怪了,难道是谁请来做法的?他却说自己是大名鼎鼎的三丰子,没说两句,就跟我打起来了,再后面,你们都看到啦!”
三保沉思,他听到“三丰子”叫娘娘“妖女”,两人由是动手,目前尚不知这“三丰子”究竟有何目的……但皇上要找的人,出现在了王爷住的别馆,传出去着实不妥。
“今天有江湖术士冒充得道高人,说要为世子愈疾,被娘娘和二公子识破骗术,打了出去。此事事关燕王府颜面,不得再提,更不得外传。”马三保三两句便做了总结,底下无不诺诺应是。
天晴暗暗佩服,果然反应快、有章法,不愧是将来要做大事的人!可惜他们来得太快,她连陈善的下落还没套出点端倪,就让张全一跑了。
哎呀!还忘了问他一件事。这件他定能说的啊——
张之焕在哪里?
……
已过卯时,随着钟响,整个金陵城渐渐由沉睡中苏醒,街道上零零星星传来了巡卫的马蹄声。各坊门口叫卖炊饼的长音裹在热腾的烟气中悠悠飘开,绊住了出城人或急或缓的重重脚步。金乌自钟鼓楼上懒懒冒出头,揉了揉散遮眼的惺忪晨雾,俯瞰着这一世人间。
张全一望着那耀眼的一点红尖,神思邈邈……
十七年前,元宝山上,大雪下得碎琼乱玉。他去看望好友郑愉,却被告知他在村西的徐家为一难产妇人接生。
未步近那家门槛,便听得一声啼哭,如喝令一般,惊散了连绵七天的大雪。
霎时间,云破日出,晴耀万里,照得漫目山石如同铺展千里的水晶……
然后他看到了郑愉,怀抱着襁褓轻步走了出来。雪白长须下掩着一张圆肉的小脸,红彤彤如一团小小的太阳。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张全一问。
郑愉捋了捋美髯,笑眯眯道——
“天,晴。”
今后何去何往,但看你自己了……
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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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就说过瑛儿身世不简单的,没骗人吧~喜欢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