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爹没有死,娘也没有死,所有这一切,我是不是就不必谢了?
“看天色,一会儿该下雨了。王……呃、要不要先回屋去?”徐度莲问。让她喊他乳名什么,果然还是别扭。
朱守谦却好像没听见,依旧倚坐在水榭之中,满目盛着户外的葱茏。“阿莲,你看这豪园盛景,觉得如何?”
水榭下的池塘栽满了白色莲花,大片似雪。金色鲤鱼团团游弋,时不时有几条跳跳出水面,争抢鱼食。四周假山高叠,映得花树格外锦簇,舒红吐白,芳菲如织。几棵一本千枝的柏桧衬在一片斑斓中,质朴纯粹得可爱,于园内各角玲珑错落,青栾丛郁。
徐度莲诚实道:“很好看。”
朱守谦摇头,嘴角挂着轻薄的讽刺:“好看,更好笑。”
“好笑么?”徐度莲不解其意,“哪里?”
“哪里都好笑。”他抬起骨节分明的玉色手指,自小碟中拈了一搓油麸,漫漫洒进塘子里,看着那些鲤鱼争先恐后的痴态。“这园子、这王府,是为我而造,却不是为我而造。我就和这些锦鲤一样,只是他的摆设罢了。”
他?徐度莲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说皇帝。
“对他而言,我就是一块大大的牌匾,上写‘吾皇仁爱’四个金字,从应天一路扛到这里。于他,于天下人,我是皇族血脉,是罪臣之子,是朱炜,是朱守谦,却唯独不是我自己。阿莲,你明不明白?”
从儿时起就被剥夺的自我和人生,她怎么会不明白?她呢?
归根究底,她又何尝不是义父和大护法的一块招牌?
“婢子不明白。你就是你,是朱炜,是朱守谦,也是铁柱。名字身份,那都是爹妈长辈给的,你奈何不得。可你是谁,却只有你自己能决定。只要你想,怎么会做不了自己呢?”
他一下回过头,目光晶亮地看向她。而后,暖暖笑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见他这样笑,徐度莲心里就如同有小猫在挠,又痒又烫。
“怎么?婢子说错什么了么……”她讪讪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你说的一点没错。我是谁,只有我能决定。阿莲,我曾经想过,或许真是我命犯天煞,克死了爹,又克死了娘,所有人对我敬而远之,也是应该的,就连皇上这样的真龙天子,呵呵……也怕了我,不得不把我远派西塞。可,大概老天怜我,让我在这儿遇见了你。
“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有的迫不得已被派来服侍我,只恨自己倒霉,无缘京畿繁华。有的则是身受皇命,负责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定期回报御前。我这王府内外四百多人,如果能有一个对我真心的,大概便是你了。”
真心?
她怎么担得起他这个评价?
徐度莲不自在地侧了侧身:“要是换了我,哪怕身边人都心怀鬼胎,只要能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我也乐得很!反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爱埋怨爱监视都是他们的事,随便好了。”
“哈哈哈~也对。可人都贪心,如同饱暖便思淫,习惯了有人假意对你好,终会想有人真心对你好的。”
“什么思淫,那么多书都读去哪里了,只会胡说……”徐度莲红了红脸,“从来没人真心对你好吗?皇后娘娘对你不好吗?”
“呵呵……好啊。皇后娘娘很好,可她是天下的皇后娘娘,是皇上的皇后娘娘,她要把她的好,像糖饼一样分成很多份,然后留给我一小块。”朱守谦望着天空自亭亭树冠间露出的一小片阴灰,仿佛陷入了辽远的追思,“以前,小姨母也对我很好,可她有自己的丈夫、儿女,我永远不会是她心里的头一等。还有纭儿表妹,她也很好,但自从她许了婚约,我就再也没能见她一面了……她们的好,都好,只是,就像清风浮云,等不来,留不住。
“可你不同,我买了你,不放你,你便得永远留在我这儿,只能一心一意对我好~”
徐度莲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我也和那三百九十九个人一样,不过因为你是郡王,只能服侍你罢了!”
“哈哈哈~那你也要服侍我一辈子了!”朱守谦眯着眼睛大笑起来。
徐度莲听得羞窘,不想再理会他的无聊,可想起自己的使命,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已开了口:“王爷可曾想过?如果你能当上皇帝,便不用像如今这样,草木皆兵地过日子了。”
“我?当皇帝?”朱守谦讶异地看着她。如果其他任何一个人这么问他,或许会被他当成又一次无聊的试探,斟酌措辞,回应得一如他的名字般谦卑谨慎,可阿莲……
“咳咳~你可真看得起你家王爷啊!你是觉得我能斗过老谋深算的圣上?还是众望所归的太子?还是他剩下那堆十个手指加一起都数不过来的儿孙?哈哈哈……”他笑得放肆,缓了一缓后,才道,“我这一辈子,早注定了要当一块没心没肺的牌匾,只是要劳驾你阿莲姑娘,时时帮我擦擦落灰了~”
“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如果你真能斗得过呢?”徐度莲犹不死心。
见她还不松口,这次他不得不认真了,肃容看进她的眼睛。“斗过了又怎样?当了皇帝又怎样?那时便能快活些么?看我们圣上过的日子,那才真叫草木皆兵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相处,徐度莲还是很了解他的,自知已经引起了他的戒心,俏眉一蹙便在那儿唉声叹气:“你既然觉得这样快活,就不要跟我抱怨啊,听得我心里都难受。”
朱守谦心头乍暖,笑得宛如花开。“小丫头,这么热心叫我造反,莫非你想当皇后娘娘试试?”
“呸——好大一张脸!”那一瞬徐度莲的诧异和羞赧根本无须伪装,“就是你真当了皇帝,鬼才稀罕做你皇后呢!”
她伸出拳头就要揍他,可快碰到时,却不知怎地收了收力,最后变成落在肩头不伦不类两下瘙痒式的轻捶,逗得他开怀不已。
两天后,他又把她单独叫到跟前。徐度莲强忍着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今日又有什么吩咐,捶腿捏肩还是陪聊天啊?”
朱守谦嘿嘿一笑,一手神秘地摇了摇食指,一手自怀中一探而出。
“喏——这个你拿去。”
徐度莲看着他手掌中那块精工细作的红玉牌,瞪大了眼睛,只能胡乱摆手。
“这、这太贵重了,婢子不能受赏!”
“谁说这是赏你的?是送你的。”
“送我?”
“朱玉莲,朱遇莲,不是很应景么?”以前京中赏赐来的东西,他都不大稀罕,隐隐还有些厌恶。可那天在库房箱笼中看见这块红玉花牌,却突然想起了阿莲,不知为何,心情一同它柔润的色泽,变得温暖而又欢喜。
朱莲碧荷,珠联璧合。
多好。
“行了,别啰嗦了!拿着吧。”
……
桂林东巷老街的一处废院里,徐度莲解下帽兜抱在手中,向一樵夫打扮的老汉行了个礼,开始娓娓道来近日见闻,讲了一刻来钟才停了停,道——
“……他确实对狗贼有怨,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看样子,他只想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对争权夺位的事,没心思,更没才干。义父……依女儿看,不如还是算了吧?”
“傻丫头,这样才最好!要是朱守谦早有心思,或者已用他爹之前人脉培植了自己的势力,那难保不会利用本教为自己铺路,事成之后,能否信守承诺,便难说了。而现在,他根基全无,只能靠我们!如此,事败,有他挡着;事成,全赖本教出力,他也不能多话。”陈善微笑道。他的声音总是不高不低,却润物若无,能直渗进到人的心里去。
“这一生就是一块牌匾……”
朱守谦的话语又历历在耳,引得徐度莲心中一阵揪痛。她用力摇摇头:“既然他没有根基,为何一定要利用他呢?待本教实力日著,我们自己也能做到啊!”
陈善一声冷笑:“外人造狗贼的反,哪有亲人造他的反来得声势?如今世人还以为朱狗贼打退了那群鞑子,重振汉人河山,是什么不世出的明君;只有朱守谦以父仇之名起兵,才能将他的真面目公诸于世!到时军心动摇,民心不附,就算我们不成功,狗贼已经将他的亲侄子害死,等他拿下他的侄孙,是发落还是放过?只要他的民望大损,咱们就有机会重来!”
“那难道,教中兄弟就该被白白牺牲么……”徐度莲咬着嘴唇,紧蹙双眉。
“成大事难免如此。当年朱狗贼一统天下时,难道死的人少吗?但这之后,就是你天完徐家千秋万代的江山了!度莲,义父也是想你得回自己应得的啊!只要你继续好好看着朱守谦,我们定能找到机会,掀了这朱明朝廷!”
她应得的……
从小到大,义父和大护法都这么说。为此十几年来,徐度莲都相信,那确是她应得的。
不惜代价,拿回属于自己、属于徐家的东西,是她人生的全部使命。
可现在……她有些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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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番外日~作者想补完#牵连#这对苦命CP的故事hmmm……喜欢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