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二月,桂林。
地上尚残留着薄薄的积雪,被接踵的脚步踩得沙沙作响。徐度莲一身粗布衣裙,挤在靖江王府东后院萧墙前的人堆里,目光逡来巡往,打量着所及的一切。
王府落成之前,她就随着大护法他们到过此地。彼时,工匠正忙着给前殿排铺青色琉璃瓦,替大门上漆,为铜钉涂金。四城正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合围着独秀峰下这座占地五百亩的浩大宫城。宫殿一式的窠拱攒顶,蟠螭金边,八吉祥花攒攒簇簇地开散满天。一应规制,尽与亲王同。
明明只是个郡王,好大的排场啊!
无论当时还是此刻,以她的眼光来看,都不觉得这靖江王的日子过得有什么不好,他会像义父说的那样,和本教联手吗?
“度莲,很多事就算你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的。”
义父说过的话又楚楚响在耳畔,徐度莲忽而有些发呆,这句话的意思,她至今都没弄明白。
都发生了的,难道还会有假么?
“傻愣着干什么!问你话呢~说的就你!会不会莳花?会不会养鸡鸭?会不会做点心?靖江王府可不养顶看不顶用的废物!”管事的内监尖着嗓子骂骂咧咧,心里一包邪火。
皇上派了将近四百人跟着郡王到这穷山恶水,前前后后地伺候,他娘的还嫌不够?非要到当地再找一批,嫌府里的人都吃太饱么?皇上果然一点没看错,这朱守谦,败家子一个!
“谁说本王不养废物?现在不就养着你么。只要顶看,再废也养~”一个慵懒懒的声音遥遥传来,体仁门里随之转出了前呼后拥三四十人的一副仪仗,居中一身锦袍鹤氅、昂首走上台阶的,自然正是靖江王朱守谦本人了。
“王爷,您来啦!”管事内监面皮一抽,立刻换了一张脸孔,谄笑着迎了上去。
这是徐度莲第一次见到他的真人。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容貌都未长开,被华服衬得倒还算有几分气度。听说他的母亲是位出名的美人,他应该也继承了她的容貌,肤白似雪,眉目如画,手长脚长,整个人纤细得有些阴柔。
“纨绔子弟。”
这是徐度莲对他最初的印象。
朱守谦粗粗扫了一眼人群,嫌弃道:“本王让你挑的是使女,自然要年轻又漂亮,怎么连老妈子老婆子都来了,赶集么?”
“回王爷,王爷目下还未娶亲,整个王府里的正主子就王爷一位,从宫里带来的婢女已有五十六人,针线娘子也有二十人之多,足够王爷用的了。现在急缺的多是粗使的下人,是要用来打理庄子、修整庭园、清扫收拾、给膳房打下手帮忙的,都在外院干活,还是找当地知根知底的民妇好些。况且,这些也不全是民妇,奴婢也想到了,万一当中有能干的,日后会提进内庭做些细活,来来回回总要经过王爷的眼,样貌不能太差了,所以还拣了些身家清白的姑娘进来。王爷仔细看看,是不是如此?”
朱守谦高高抬起了下巴,仿佛用鼻孔瞧了瞧底下众人。徐度莲心底涌起一阵嫌恶,低头缩了缩脖子。
“哪有一个不差?长得还都不如我身边几个兰好!还‘提进内庭’?你这狗东西是想天天辣我眼睛么!”
“哎——不敢,不敢!”内监诚惶诚恐,“这些人不提,都不提!如今跟在王爷身边的金兰银兰玉兰翠兰,那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样貌,有本事,这些村妇自然比不得她们一根脚趾头,王爷怎会瞧得上呢?奴婢绝不能让她们来辣王爷的金眼……噢哟——”
朱守谦抬脚一踢,就将那内监踹翻在地。
“哼!还敢拿皇后娘娘来压我?娘娘是你叔祖母,还是我叔祖母?你这张狗嘴,也配皇后前娘娘后地叫唤?娘娘那么器重你,让你管好这靖江王府的用人,你就是这么报答她老人家的?少给我扯什么内庭外院的,告诉你,你选的这些姑娘婆子我统统不要!全都给我换掉——再找一批来!”
此言一出,在场人群都纷纷变了脸色。“这些姑娘婆子”不是签了身契进来,就是等着工钱要拿去养活家小的,如果就这么把她们赶出去,等于断了她们的生路。当即有一个农妇模样的大婶跑了出来,朝着朱守谦扑通跪倒,咣咣咣地磕头。
“民妇自知长得寒酸丑陋,本不敢来碍大王的眼!但民妇丧夫已久,家里还有瞎眼的婆婆需要奉养,儿子又在苦读求仕……恳请大王行个好,容民妇留下!民妇别的能耐没有,养蚕种桑是乡里出名的好手,不敢奢求能进这郡王府,只盼能为大王的田庄出出力!还请大王开恩!”
朱守谦望着那农妇,目光中闪过的丝丝厌恶,尽被徐度莲收在眼中。
“本王偏不开这个恩!知道自己长得丑,还不快滚了?是要挨一顿板子才肯走吗!”
“差不多行了!堂堂一个郡王爷,跑来下人堆里吆五喝六,都不觉得害臊吗?再怎么你也算是一藩之主,除了挑三拣四地选丫头,难道就没别的正经事可做了?人家大婶奉养病母,好歹是个孝妇,你不肯收便罢了,还恶言恶语,平白无故要打人板子,长这么大,该念过不少圣贤书吧!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吗?”
“震惊”已不足以形容朱守谦此刻的心情。他有些恍惚地转过脸,视线恰与昂然向他出口咄咄的徐度莲撞个正着。
从小到大,他玩世不恭惯了,连皇上和皇后娘娘都鲜少对他说什么重话,今日却被一个侍婢都不是的小丫头当众大声训斥!最末等不入流的身份,是哪来的豹子胆,竟敢当面顶撞他这个郡王?!
徐度莲才不管他心里怎么惊涛骇浪,只想以手加额——大护法竟然想拉拢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小子重兴天完。看他今日这番表现,她连试探都觉得浪费时间,反正一样留不下来,她还乐得早点回总坛去呢!不如趁机把心里话也倒个痛快,以她的身手对策,连板子也不用真挨。
她可不怕惹毛了他!
徐度莲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能惹毛他,却激发了他的兴趣。那天,面对她的一番灵魂质问,朱守谦什么也没说,脸色青白地走了。一个时辰后,内监传来了话,郡王殿下有令,除了那位养蚕好手,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留下听差候命,她陈阿莲更被破格被提拔成了他的近身侍女。
这什么情况?
徐度莲呆了。
从此之后,她就被迫开始了和朱守谦朝夕相对的日子。
她原本担心,他那么好色嘴贱一人,万一哪天真的犯浑对她轻薄,她可没法忍气吞声,一定把他揍得满地找牙!就他这副风吹就倒的身板,难道还能是她的对手了?相信大护法绝不会责备于她,他早就说过,凡事以她的安全为先。但义父……可能会埋怨她遇到小事就沉不住气,该用更聪明的办法来化解吧!
怎么才是更聪明的办法呢?
徐度莲思考了几天,最终发现——
根本没必要!
朱守谦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动手动脚的冒犯之举,但——某种意义上,比直接冒犯还让她神烦!
原来的金兰碧兰还有其他五十几个婢女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的个人生活好像全由她一个人承包了!起床洗漱要叫她,逛园子出门要叫她,东西找不见了要叫她,睡到半夜干醒了喝水还要叫她!她简直掐死这猪头的心都有!
可日子久了,她发现,在他嬉笑浪荡的轻浮外表下,藏着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当时我不让田婶留下来,并不真的因为嫌她老嫌她丑。她说,她儿子苦读求仕,所以不事家务。一个大男人,明明都成年了,却还要靠寡母养活,这样子的人,就是当了官,能有什么出息作为?所以我所有人都要了,唯独不收田婶。如果她们家真的走投无路没米下锅,那她儿子应该就不会那么好高骛远,为了生计,总要踏踏实实认真过活。到时,我会认真考虑,要不要给他机会,或者把田婶再招进来。”
“呃……其实您不必跟婢子解释的,王爷。”徐度莲站在他身边,板板道。
“诶~我们认识都快半年了,不必老‘王爷王爷’这么见外,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名字?徐度莲觉得有点怪。但她骨子里到底是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天完公主、白莲圣女,当然不觉得叫个郡王的名字会有什么僭越之处。这也是他认为她与众不同,完全不像个下人的原因。
“朱守谦?”
“哈哈哈~”他朗朗笑了起来,“这不是我的名字。叫我铁柱~”
“呵!”徐度莲一怔,心里话脱口而出,“这什么名字?也太土气了吧!”
“嗯,可我喜欢。说起来,你又凭什么笑我土,‘阿莲’,做名字很出尘吗?”
徐度莲撇撇嘴:“我一个下人,名字当然不用很好了。您可是当朝的郡王爷,护卫采禄与亲王同,怎能跟我比。”
“与亲王同……呵呵……”
这是他父亲拿命换来的。
他的父亲朱文正,今上兄长朱兴隆的独子,勇猛善战,天生将才,曾统管全军最高衙门大都督府,节制内外诸军事。洪都保卫战时,他坐镇孤城,凭一己之力,抵御住了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进攻,震惊世人。
可这之后,他居功自傲,“恣意放纵,视人如草木,作孽无休,其不仁者甚;夺人之妻,杀人之夫,灭人之子,害人之父,强取物财。”惹得洪都民怨鼎沸。皇帝无奈之下,将他罢职黜免,囚禁桐城。
没多久,他父亲就过世了,据说是“郁郁而终”。宫里也曾有人窃窃说起,皇帝因怀疑他投靠张士诚,才找借口将他软禁,扣住他妻儿,也是为防他异动。他性格刚烈,悲怒之下,以死自证。
以上所有,都是朱守谦听说的。那时的他还很小很小,和母亲大谢氏在金陵皇宫里相依为命。他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无从分辨这些故事的真假,记忆里只剩母亲抱着他、绝望摇头的木然。
还有,滴在他脸颊上温热的水珠……
“不会的……不可能……他不会那样……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说这种话……”
断断续续质问的语声,总会在某个孤寒的夜里不期而至,絮絮在他耳边萦绕。
没多久,他的母亲也过世了。
这次真的是“郁郁而终”。
“尔父不率教,忘昔日之艰难,恣肆凶恶,以贻吾忧。尔他日长大,吾封爵尔,不以尔父废也。尔宜修德励行,盖前人之愆,则不负吾望矣!”
叔祖父皇帝洪声如钟。朱守谦懵懵懂懂地磕头谢恩,心里却迷迷蒙蒙地疑惑。谢恩,我谢的是什么恩呢?是封国授爵,是养育教导,还是不计先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