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啊……”
天晴一路掖着心事,就这么到了朝鲜国都汉阳。
目标人物李芳远府邸坐落于俊秀坊,就在皇宫景福宫西的迎秋门附近。
张徐两人都一副当地人打扮,头戴高高冠帽,身着中致莫衣,在大君府斜对的一家酒楼内盘腿而坐,边吃着鱼糕米酒,边打量沿街景致。
大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净,将近未时,一驾马车驶近停驻,身着青色衮龙服的男子从车辇上跨步而下。
“终于来了……那人便是李芳远了。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张玉问。
“先等一等。”天晴道。
“你这罪人,死去吧!”下了车的李芳远正与身边亲随交头说话,恰此时,一着粗布短褐的壮汉边高声叫嚷,边向他直冲过去。
李芳远急忙后退,却架不住那壮汉奔牛般的攻势。意图阻拦的亲随被哗然掀翻。
霎时间,血红飞溅,众人尖叫不止,人群包围攒动,根本看不见李芳远状况如何。
张玉霍地一声站起,凭窗觇探,只见起码七八人围在李芳远周身,个个焦急慌张得无法可施,只一迭声叫夫人快来。他们特地来此,就是为了找他,从他这里探听消息的。张玉低声问道:“大人,万一他被刺死?”
天晴却漠漠转过了脸,目光落在周衣系带上的一根线头。她抬手扯断,悠悠回道:“小伤而已,死不掉的。”
一天后。
“大人怎么知道,李芳远会没事?”张玉大奇。
“这人面相贵不能言,前途无量,怎可能被区区小贼伤到要害?”天晴道。
张玉又懵了。
莫非苗部还有冰鉴相人之术?
他越来越觉得此女深不可测了,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是再见到她行止奇异,也不出言询劝。反正她说什么,他照做就是。
可,两天后——
“这种、这种地方……”张玉说不下去了,“娘娘千金之躯,就是选在街坊酒肆,也强过这里啊!”李芳远到底是个青年男子,居然让他们在教坊这样的风月场所单独夜会,便是相谈再重要的事也不妥……她还说这是王爷同意了的,王爷又是怎么想的??
“他的大君府早被郑道传盯得死死,酒肆人来人往眼多口杂,哪里能比得上这儿清静?”天晴喝了一口盏中酒,微笑道,“这次只你我二人来了此地,我与李芳远相谈要事,切不可让第三人听见,还得劳烦张将军把风了。”
只他她二人来了,她居然还说得出口!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虽然目前两个亲随都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还道她也是为殿下办私差的锦衣卫密使,但万一哪天消息走漏了出去……燕王爷的次妃曾经现身朝鲜烟花之地——很威风吗?!很光彩吗?!
“咳、属下明白了……待会儿他来了,大人独自应对,万望一切小心!”
张玉无奈之下行了礼退出,转步到了此间正字房的隔壁,端坐墙边,时刻注意着这厢的动静。
汉阳教坊粉墙黑瓦,明月之下梅枝伸展,时不时有几片粉雪花瓣探望似地飘进窗隙,伴随香风阵阵来。天晴坐在凭临的叠席上,等得有些无聊。直到屏风后四扇门“哗”地打开,有清冷的微风吹入,紧接着是“笃”的一记,两下克制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罗袜衬底,轻得几乎不可闻。
槅门关合,一名着夹袍戴黑笠的男子走到她面前,左手拄着根木拐杖,高度看似不那么衬手,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歪斜。
明明不协调到了滑稽的地步,来人不凡的气度却让人无法生出戏谑之心。他神色从容中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向天晴俯身行礼。
“劳沈大人久等了,李某有失远迎。”
李芳远少年得志,十五岁进士及第,官至密直司代言,一直以来都是李成桂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最为出色的儿子,二十五岁便助父亲扫清政敌,推翻高丽自登大宝,由此受封靖安君。父亲称王后,李芳远作为朝贡使多次往来中国,朝鲜与燕王府长年的通商往来几乎从未出过纰漏,双方都赚得盆满钵满,他的打点和手段可谓居功甚伟。
当然,除了那一次。
“久闻沈公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年少,气宇非凡!”称赞时,李芳远满面真诚。
“李大人过奖,大人这般高士,文韬武略才令沈某望洋。”天晴起身让开一席,微笑着请来客就坐。
李芳远回了一礼,搁下拐杖,恭恭坐定。“沈公子客气,今日特特驾临汉阳,又派人递函李某到此一叙,想必是王爷有所指示?”
先王后最能干的儿子李芳远,与作为继室得宠的神德王后康氏向来不睦。此时她的儿子李芳硕已贵为王储,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为替爱子扫清障碍,康氏没少暗中使力对付李芳远。而郑道传作为王世子的幕僚,眼下正与李芳远一同致力推行科田改革,让各大贵族芒刺在背。
好巧不巧,近日李芳远突遭行刺,受伤不轻,刺客虽然就擒,可不及供出主谋即自戕了。本想必是哪位心怀不忿的利益触动者泄愤而为,但这两天外界却传说纷纷,是世子太傅郑道传假机杀人——不然为何偏偏王子受伤,他这位主事大臣却安然无恙?无论如何,李芳远可是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场大劫。
“燕王爷惜才,对李大人向来爱重。这次道衍大师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大人不日将有血光之灾,王爷得讯五内如焚,这才催遣沈某来相助大人。不料!还是迟了一步啊。好在大人吉人天相,有惊无险。”
李芳远笑了笑,暗想,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夜观星象怎么观得到他头上?况且燕王再是天纵英明,还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辛劳王爷记挂。想来定是托庇王爷洪福垂照,李某才能侥幸安然!”
“幸则幸矣,然而总靠运气,终会有用完的一日。”天晴突然换了寒暄叙礼的语调,搁下酒盅,冲他莞尔。“大人英才卓绝,休容大度,天不妒,自有人妒。与其隐忍求全待其宰割,大人觉不觉得,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才更保险呢?”
李芳远正坐于前,表情寡淡地抿唇半晌,末了喟叹一声:“为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为臣自然有为臣的道,可为君呢?”
这一次对面若有若无扫了她一眼,便垂下了眉睫:“……为尊者讳,恕李某不敢臆测。”
旁室里似有伶人浅唱,伽倻琴清音拂风。天晴淡淡一哂:“以大人的谋思见识,既闻弦歌,当知雅意。”
望进对面深不见底的眼眸,李芳远面色一肃:“李某位卑识浅,岂敢做此妄想?恐怕王爷、沈大人都误估李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