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愚者,获自由(1 / 2)

贞姬局促地坐在地席上,小手交握。

行首大人说,她已经八岁了,可以待客。行首大人还说,今夜盘过花草,明天她便可以成为正式的妓生。然而她还是有些不安,自己的歌舞琴鼓都只学了三月不到,诗经刚念到小雅,还有好多字没读通……万一贵客提的问题她答不上来,会不会冒犯贵客呢?要是贵客生气,行首大人一定会发怒的,到时候又要挨竹鞭了……房间里明明烤着炭盆,可想到这里,贞姬还是不禁哆嗦了一下。

然而贵客什么都没有问,不要她弹琴,不要她跳舞,不要她念诗,只笑眯眯地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热腻腻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抚过,又烫又粘。她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一缩,可行首大人叮嘱过,不管贵客做什么,都不要动,更不要说,实在难受,就把眼睛闭起来,看不见,就不难受了……

贞姬克制住想发抖的冲动,握起双手,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难受的感觉没有消失。那几根滚烫的手指,顺着她的脖子一路滑下,伴随着粗重压抑的急促喘息,慢慢伸进了她的短衣……立时间,浑身像刺猬一样起了疙瘩。贵客的手指停了一停,接着“哼”的一声,贞姬感到自己像团破布一样被扔倒在地,额头重重敲在铺得厚厚的蔺草叠席上。

她不敢喊疼,身上的七瑪裙却发出撕裂的尖叫,卷起的凉风刮得她耳膜生痛。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直想大喊出声来……

“啊!啊——”

这声音,不是她的。

贞姬一吓,不禁睁开了眼睛。面前站着一个人,穿着蓝地暗花纱袍。她慢慢仰起头,目光就着道袍的纹理往上——那是一张年轻白净的面孔,一双眼睛如同暗夜里的天狼星,正光流涌动地看着她。他的一手里,反攥着贵客的手腕,另一手,捏住了贵客的下巴。

等天晴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出了手。

师父说过,恶人哪里都有,同样道理,受害者自然也哪里都有。小融说过,你救得了一个二个,救不了百个千个……何况她在异国他乡。汉阳教坊是正宗的官家生意,这里的童伎不是生来贱籍,就是被卖的贫家儿女,或是连坐的罪臣家眷,一个路人管闲事,能管到几时?

可她偏偏忍不住……

双指按在他的喉头,只需轻轻一错,就能要了他的命。

一个声音坚硬地在她耳边回响:“这还是你碰巧看到的,之前不知多少小孩子都被这人渣祸害过了!他该死!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留着干嘛!”另一个声音却忐忑地反复询问:“你要杀了他吗?你要杀了他吗?师父说过,杀人者不配行医。你从没杀过人,伍豪你没杀,现在你真要杀了他吗?”

“贵客”徒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掌握他生杀之权的陌生人。目光里深然的厌恶和冰冷,如同此刻悬在他脖颈的绞索,已经判决了他的死刑。给他钱?吓他走?他紧扣着自己的喉咙,就是不想让自己说话,他不想给自己一点机会……

可命只有一条,“贵客”不敢放弃,挣扎着嘶喊,断断续续:“你……你小子……知道……我……是谁吗?!“

颈间忽然一松,还来不及喘一口整气,他便感到有异物生硬地从自己的喉间挤下,滑入腹腔。紧接着是分筋错骨的剧痛,一浪接一浪。他不由自主地呜哇吟叫,感觉快要昏厥过去,却被人一掌掴到清醒,只听得一个声音低沉道——“如你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不止废你一手一脚这么便宜了!”

息七丹,天晴在云南闲着无事时试做的罂粟系列制物之一,过量服用,会极大损伤服用者的□□以及生理,作用近似于化学阉割。这种人渣无法被审判,却需要被制裁。不管她有没有资格,她都得要做些什么。曾在伍豪身上发生过效果的药丸,希望这次也一样。

不过令天晴没想到的是,途中随便跟张玉学的几句高丽语,居然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也不枉被他皱眉嫌弃“大人怎么尽学些威胁人的狠话”了。

……

“大、大人?这小女孩怎么回事?”

张玉等在隔壁,迷迷糊糊居然倚墙睡了过去。待醒过来,天晴和李芳远早就离开了,只能急匆匆赶回住地。正要质问果娘娘是不是对他用了什么妖法,自己都没料到,第一句开口问的却是这。

他向知她行事唐突飘忽,却有奇怪的正义感,见贞姬破损的服饰显然出自教坊,推测之后,不由大惊失色,连称呼都顾忌不上了——“你不会、不会在异国杀人,将她拐出来的吧?”

天晴苦笑:“张将军当我疯了么?我怎会在朝鲜杀人。不过这个小女孩……我们能把她带回北平吗?”

她居然还说自己没疯!以为王爷好不容易摆平的通关文牒,其上人头是说加就加的么?张玉脸色涨红:“娘娘!如今在朝鲜国境,燕王府派人前来已是私通属国的大罪,凭什么再带人回去?在锦州的时候,娘娘还知道避嫌,如今到了国外,怎么倒什么都不管了?还望娘娘分清事理,勿再胡闹!”

看他气得又“娘”了出来,天晴便知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

……

天晴抵达陈宅时,天空正沥沥飘着小雪。

归德侯陈理,陈友谅次子。三十多年前鄱阳湖大战,陈友谅中流矢身亡,汉军大败,太子陈善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生擒俘虏,有人说他已沉尸湖底。当夜,大将张定边趁乱携年幼的陈理出逃,返回武昌,立其为帝,改元德寿。不过半年,朱元璋亲征武昌。兵临城下,外援无继,幼弱的陈理只得投降,被带回应天府,受封归德侯。二十二岁时,陈理被送至高丽,生活至今,也算是半岛王朝覆灭兴起的一位见证人了。

走进一个篱笆矮墙疏疏围着的小院子,天晴由一名老仆妇领着,脱了鞋,进居室坐下。老仆妇颤巍巍出去、又颤巍巍回来,端上茶果。天晴看着那些色泽黯然的陈点心,心想这应该不是故意怠慢吧,再一抬眼,老仆妇拿手脚比划着,看意思是要去请主人。天晴点点头,道了句“康擦咪达”。老妇佝偻着行了礼,便退出了格扇门。合家负责服侍的就这么一个老姐姐,这位侯爷的起居当真简陋。

“不知钦差沈大人驾临,未克迎迓。”不多时,一相貌清癯的男子前来行礼,只能是陈理没跑了。天晴见他鬓须已白,额角霜纹,看上去颇有些年纪。算来他也不过和师兄一样四十多岁,这模样却能做师兄的爹了,可见异乡凄苦,日子确实不太好捱。

“侯爷多礼。在下哪算得什么钦差大臣,不过是太孙殿下跟前跑腿的。殿下曾提过,先太子爷同侯爷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自侯爷远行,先太子心中一直惦念,可惜后来……这次在下恰巧到朝鲜办事,太孙殿下特令在下,务必要设法探望一下侯爷,兼带些日用物事来。”

闻言,陈理呆了一呆。今晨靖安君李芳远的人传话,说宗国将有大臣来拜会他,一时不知所措。他已被故国遗忘多时,感觉早成了个透明人,想来想去,不明来者何意,也只能兵来将挡,先见了再说。这时却听他道出先太子朱标之名……那是个厚道人,当初他被流放高丽,他还来送过行。彼时恐怕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比他走得更早些……

陈理大是感怀,一阵长叹,半晌才道了一句:“太孙殿下有心了……”

天晴笑道:“太孙殿下和皇上有些不同,近来皇上霹雳处置雷霆手段不比当年,大多也是应了太孙殿下的恳请。殿下说了,若哪天侯爷想要重回故土落叶归根,那也是人之常情,殿下必会极力促成的。”

原以为陈理会大喜过望,再不济也该有几分激动,进一步问她究竟;不料他却依然神色淡淡,只看了她一眼,便拱手道:“草民一家流徙异乡多年,虽说粗茶淡饭,倒也过得平静安和。如今在汉阳落地生根,便是对故国有所依恋,梦中重游,于愿足矣。殿下一片好意,草民在此谢过!还请大人回奏皇上与太孙殿下,草民已决心老死于此,不足为圣心挂念。”

天晴一愣——自称草民也就罢了,居然连家都不要回,岂止清心寡欲?简直无欲无求!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怕她来试探?“侯爷若真心如此,那自然勉强不得。不过,倘或侯爷认为太孙殿下终归外人靠不住,还是自家人办事更放心,恐怕,就打错算盘了。”

陈理握着陶盏的手一顿,表情倏地有些怪异:“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草民举家在此,多年来安分守己,能办什么事?要放什么心么?”

“爹爹、爹爹……这次是不是从中原来了位大哥哥呀?”

两人正说着,一个稚气的声音由远及近,吁吁插话。陈理流动不定的脸色突然□□,向外怒喝一声:“乱嚷什么!还不出去!”吓得正撒脚爬上偏廊的小儿踉跄一栽,脸面朝下,登时敲得鼻血横流。

小儿一愣,摸摸嘴巴,看到小手血红,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内屋的陈妻赶忙过来扶起,见他鼻血直流下衣襟,立刻用手绢接住,边连声哄着“不哭不哭”边把他前襟拉开一些,以免污脏了衣服。

天晴着眼一看,心头一异,却装作不察,笑着对陈理道:“都怪在下不好,来得突然,才惹哭了小公子。”

“犬子胡闹喧哗,让大人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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