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1 / 2)

大宁都司是洪武二十年才建立起来的新卫,从这里直到北平都司辖内,沿途散落零星的镇子、庄子多是各卫军户为屯田而设,此外大片土地尚属于蒙古归附部落的牧场,春夏芳草萋萋,秋冬霜雪皑皑。一条孤零零连通南北的土路便算作了官道,其上往来的除了军人,只有些北上送货换引的行商和标师。

如今立冬早过,北境的风雪一日紧似一日,本就地广人稀的路上田头,更加罕见形影。

会州卫附近这间邸店,是方圆三十里除了官家驿馆外唯一的歇脚处,门面不算大,后院却有几座宽敞的栈屋,专为做牙行经纪而建。有些地头不熟的商人担心边塞难行,宁可少赚一些利润,选择直接在这边放货交易,但求领得到盐引就行。天冷将至年关,往来客人稀疏,店里掌柜正有一搭没一搭打着算盘,估着近日买卖的收支和下季要上缴的税钱。

天晴坐在堂中吃着晚饭,耳中听着清脆的珠算辟拨声,忽然想起——初十早过了,花姣中的噬心蛊该从沈昂那里拿到了药,问题不大吧?

自从遇到彭莹玉,听说了噬心蛊的事,她就恍然大悟——原来花姣偶尔偷偷拿出的神秘小丸就是噬心蛊的解药!滇东苗部精通易容之法,沈昂及其手下想往来都内外也不是难事。他如今是白莲教西坛掌舵“南疆老人”,这次让花姣和她同行北上,恐怕怀着深远的打算。换了朱棣,知道花姣藏有这样的秘密,一定如临大敌,对她严防死守——可天晴却不。

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从不认为花姣会出卖她。或许在初识时,花姣曾对她有所保留,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可能有些秘密她仍不愿诉说,却不妨碍她们成为最好的朋友。

就像娘亲和攸宁姊那样。

“要是能帮到她就好了……”

天晴想过,花姣能心甘情愿服下噬心蛊这样的慢毒,一定是为了她唯一的妹妹芳婷。她从彭莹玉那里拿到过三圣丹,也了解一些大概,虽说“不能治本”,但既能治标,当然有其药理。天晴没有再跟白莲教瓜葛的打算,靠彭和尚是不可能了,不过如果花姣肯信任她,愿意把沈昂的药丸交给她研究,或许她真能制出独门解药来也说不定……那花姣就不必受她堂兄的控制,过得那么辛苦了。

只是那和做着玩的息七丹什么不同,需要极度专注严谨的投入钻研,在短时间内能出成果,药效既不可过之,亦不可不及。像她现在这样天天赶来赶去跑东跑西,连一整段自由空暇的可用时间都没有,肯定不行。

三圣丹自就带毒性,让花姣作为代替药物也不合适……

唔……这都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知张之焕他,回京城了吗?

冷风呜咽如同断续的惋叹,一阵一阵从门口破旧的毛毡帘子边漏进来。天晴缭乱的思绪被吹得一凉,不禁侧了侧身子,闷头喝了口烧酒大辣酥,恰时门边的小二喊了句——“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尖也打,店也住。太阳都下山了,还能摸黑在道上溜冰么!”

陡然听见这声音,天晴浑身一震,立刻抬起了头,面上惊喜,心里麻批:“师父?!”

彭莹玉倒并不似她那么惊讶,自然得好似他们说好要在这见面一般,冲天晴点了点头,就走到同桌坐了下来。身边只一个扮作跟从模样的唐觉中,也向天晴拱手行了个礼,便去安排食住了。

“你可让为师好找啊!”彭莹玉虎目微眦,向她道。

天晴心中发虚,她原来的计划,是一到北平就跟这伙反贼分道扬镳,所以火速改了装扮回了王府;之后跟着张玉去朝鲜,也是车马直接从府中起驾,到了城外才和张玉安排的接应人换车变装,怕就怕万一有白莲教的人在王府附近盯梢,会认出她来。

后来碰到包兴他们,则是人算不如天算了。她又不似朱棣,可以毫无负担地杀人灭口,只能跟他们合演一场戏,把张玉几个骗过去再说。明知事后包兴肯定会把“何普言当卧底”的事上报,也只能负重前行,盼着别再碰上彭莹玉就好。

她改头换面冒名顶替也不是一两次了,总有办法蒙混过关。只要世上再无“沈智”、“何足言”,那自己就跟当年的徐度莲一样,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彭莹玉再执着也没的办法。

为此,她这男装扮得可谓煞费苦心,特意拿出了雪藏许久的假胡子,妆容也弄得更沧桑了几岁,可对把“徐天青”看得比亲孙子还亲、恨不得把她样子刻在脑子里的彭和尚来说,这点变装好像根本糊弄不了啊……

“包兴说在锦州见过你,说要往定辽卫去。你到辽王那里做什么?后来又去了哪儿?”彭莹玉给自己也倒了盏烧酒,一口干尽,抹嘴间更低了低声音,“你还说自己和燕王府的人在一起,究竟怎么回事?”

“嗯。因为果尔娜目前还留在京中照顾燕世子,徒儿没等到接头的朋友,那天就自个儿先去夜探了燕王府,正偷听见朱棣跟手下说,定辽左卫那里有人知道金匣宝藏的线索。我就找了燕山左卫的一个熟人,想让他给我编个军户身份,领我也过去查一查。”天晴还是一如既往,张口就来。

“哦?后来找到那人了吗?你那些个熟人呢,怎么现在又变成你孤身上路?”

“哎……说来话就长了,都怪徒儿太轻信于人,快走到海州时,才发现那熟人有古怪!好在徒儿机警,趁他们不备,来了个偷龙转凤,拿了他们准备对付我的迷药,将他们仨放倒,连夜逃了出来。幸亏徒儿察觉得早啊,不然可能就……就再也见不到师父您老人家了……”

“对付你?”彭莹玉不理她在那儿皱眉吸鼻装可怜,径直问,“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那是燕王要对付你,还是果尔娜要对付你?”

“这……徒儿还不知道,也想要查证清楚呢!不过徒儿猜想,应该不是果尔娜吧,她没那么大本事,也不至于那么绝情的。”

彭莹玉往后仰了仰,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中找出一些可供查证的端倪。

天晴被他看得心跳如鼓,面上却一副先是欷吁、而后迷茫的表情。

“师父,您说正找我,不是因为知道徒儿有难吗?”

“老爷,都打点好了。”此时,唐觉中走了过来,“玄字二号房。”

彭莹玉点了下头,又盯着天晴看了半晌,道:“吃完了就到我房里来。详细为师自会同你说。”

天晴和这位师父也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八字太合,每次碰到他都是自己体能不尴不尬的时候,想跑想抗都不行。何况今天还有个功夫不弱的唐觉中,她也只能胡乱啃两口粗馍,乖乖硬着头皮上了……

玄字二房中,彭莹玉正坐在桌边擦拭戒刀,寒锋冷光,映得天晴心底凉凉。

“师父,呃……徒儿来了,到底是什么事呀?”

彭莹玉虬眉一抬:“那个慢慢再说。为师要先考校考校你,上次教给你的硬气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啥?怎么突然提到这茬?好在天晴早有应策。

“哦,那个啊……徒儿近来身累心也累,还没能好好练习,不过前前后后翻了几遍,口诀已牢牢记下了。”天晴摇头晃脑,从容背来,“双手环抱子午诀,四门紧闭守方中。万念归一入虚空,感而遂融真意生。吐气三寸纳至踵,绵绵密密归如瓶。任凭气机荡肺腑,冲盈开孔人天通……”

“好了。”彭莹玉截断道,“你天生聪明,记上几句诀要还不简单!就是把整本都背下来,又有什么稀奇?再忙再累,也没有一点不练的道理。你压根一点不诚心!”

“啊?不是啊师父!最近徒儿确实有点忙,这不是刚去了北平,现在又要往南赶去找果尔娜……”天晴急忙辩白,却又被彭莹玉打断。

“哼,又是果尔娜!青儿,这些话,为师本不想讲。”他顿了一顿,“色字头上一把刀,君子不立危墙下。大丈夫耽于爱短情长,你天天果啊娜的,做一副小儿女态,如何能成得了大事?”

天晴怔了下,眨眨眼睛:“师父……这可把我听糊涂了。去找果……那个谁,让她襄助本教,不是师父您老人家的意思么?”

彭莹玉缓缓从鼻腔里压出一口气,低沉得如同胡琴的咏叹,接而道:“我的意思,是要你点到为止。你若真对果尔娜用情,凡事必定以她为先,决断处置,难免一叶障目,瞻前顾后。如此她只会变成你的拖累,哪里还能谈得上什么襄助?”

天晴听他话音,实在不像旁观者清,倒更似过来人言,心里不由打鼓——乖乖~师父不会曾经也有过什么情殇,难过美人关吧?嘴上却一如既往顺溜伶俐:“所以师父的意思,是要我逢场作戏,利用利用她便好了?”

彭莹玉向来锋利的眉角此刻虚弱地张了张:“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如果她肯真心助你,事成之后,该她的总会给她。各取所需的事,哪里称得上什么利用。”

“徒儿越听越不明白了。‘该她的’?若果尔娜真愿意帮我,冒生死大险,为的无非就是情义二字,那徒儿该还她的,不也就是一份情义么?”

“情义又不能论斤称两!你要怎么还她?”

“就因为不能论斤称两,所以心意才更要紧啊!如果她能为我死,我自然也得能为她死,那才……”

“荒谬!”彭莹玉急促打断了她,“你怎能为了她死?一个藩王姬妾、苗部蛮女,她的命怎能跟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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