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祚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宄,横起大祸,屠戮吾家。吾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予躬,实欲求生,不得已也。义与奸恶不共戴天,必奉天行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鉴予心……”
朱棣的声音攀着闷热的风一路传来。被他勒令不得乱跑只能躲在圜殿以图清静的天晴忍不住直身而起,咬牙暗骂——好啊,好一个六亲不认!为了当皇帝,连亲生的妈龚妃娘娘都不要了。还“屠戮我家”,到底谁屠戮谁?你家要整整齐齐,别人家就没父母亲眷老婆孩子了?你“实欲求生”,别人就都不惜命?什么“与奸恶不共戴天”,明明天底下最奸最恶就是你!
她越想越恼,越恼越恨,跳上屋脊,随手拾起一块瓦片,大力向承运殿砸去。瓦块既沉,她又用足了劲力,只听得“劈啪哐啷”一列声响,数十片碧绿琉璃瓦连碎带破,纷纷摔落在地。
正凝神听候檄文的在场将士不知变故何起,无不目瞪口呆。这大热天的,也没见刮风下雨啊,屋顶怎么裂了?举兵在即,这可是大大不祥之兆!
唯有道衍镇静如常,在旁不紧不慢念了声佛:“真龙飞天,必起风云。看来天意所示,为殿下遮头的屋瓦,该易以改之了!”
朱能立刻会意,生怕这群军中老粗听不懂,大声嚷道:“咱们亲王府的绿瓦是该换了!殿下乃天命所归,必要用真龙天子的金瓦才像话啊!”
听二人一唱一和,众人一瞬由忧转喜,大受鼓舞,山呼如海。
天晴听得刺心,跳下屋顶,扭头而去。
就像徐三哥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人今天个个奔着荣华富贵而去,可最后又有多少能得偿所愿安然归来?她这么助纣为虐,和自己亲手杀人,有什么不同?
她亲手来杀,起码还能挑一挑恶贯满盈罪不容诛的该死之人。可他呢?挡路了,杀!不顺眼,杀!不听话,杀!在他做上皇帝之前,他还要杀多少人才够?就是做上皇帝,他不还是照样杀杀杀,诛人十族么?士聪又不会乱讲大话骗她!
何苦为难自己啊?
“妈的!老娘不干了!”
天晴下定决心,霍然觉得一身轻松。
反正她已经拿到三段印文,两颗印章,回去救士聪绰绰有余。只是在这之前,要先把爹他们安顿好。张全一不是叫她快点抽身、急流勇退吗?好啊,她马上就退了!老道士一开心,帮忙找个新住处,整一套“天机阵S”、“八卦阵2.0”还不是洒洒水的事?宝藏也不必想了,没的发财命,穷有穷开心!
正在那边规划着前途,远远一个声音传来:“娘娘也老大不小了,非要做这么孩子气的事么?”
天晴叉手抱胸,头也不回:“如果大人做成你们这样子,那还不如做孩子了!”
道衍不以为忤,平平道:“娘娘虽为方内之人,却有超圣菩萨心肠,贫僧自叹弗如。然而贪嗔痴爱憎欲,皆从心起。由来道是责人易,责己难。小妄大诳、窃钩盗国、瞒人欺己,娘娘以为——当中分别何在?”
“呵!”天晴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盯着他,“我为了救人帮人才撒谎盗圣旨,你觉得这和你们滥杀无辜、谋反篡位没有分别?是一回事??”
“无辜……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谁人可谓无辜?娘娘觉得,皇帝降罪功臣、戕害血亲,能算是无辜吗?”道衍道。
“我口笨心实,没本事和大师辩什么禅机。”天晴愤然一挥手,看了眼承运殿方向,转而定目向他,“只愿等大师如愿以偿之时,回首所作所为,不至抱憾后悔!”
……
当日,朱棣集合在城七卫,火速便拿下了北平九门。近在开平的宋忠还给蒙在鼓里,以为此时王府亲信官属都已被张昺羁押,如今朱棣只剩了孤家寡人,静候着皇上发落呢。
夜里朱能喜滋滋来南书房报告:“别的不说,崇仁门上,是老百姓拿着石头棒锹砸晕了朝廷派来的驻军,用绳子捆了,交到咱们手里!还说王爷一心为了北平百姓,才被那些狗官记恨陷害,他们只愁不知该怎么报答!殿下民心所向,可真不是胡吹的~”
“嗯。骡马市街那些死者的家人,记得务必好生抚恤。”
“是!殿下,如今九门都已拿下,北平城大可固为本营……”
“还不睡么。”朱棣忽而打断了他的陈述。朱能蓦然回头,只见一个盈盈袅袅的身影正端着什么走到近前。虽低着头,仍能看出她雪肤花貌,眉目如描。饶是朱能这样一个老粗,见到如此美人风情,也抑制不住脸红害羞,只能不自在地挠头,全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呃、殿下……”他有些局促地看向朱棣。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后者示意道。
“……上次殿下说过,参鸡汤鲜香,可药味有些太重了。这次妾身又试了试,拿香料去腥,再加了红糖去苦。殿下近日事务操劳,需要好好补益,提一提神……”朱能一走,闵海珠边布碗盛汤,边柔柔语道。
“海珠。”朱棣忽然伸手搭上了她的手腕。一阵热流旋即在他指腹触及的地方诞恣生长,火速漾开,片刻间便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再也拿不住汤匙。
咣——
“殿下……”
她微抬长睫,用一双明珠般的美目望向他,内里晕波流转,如同撩人心弦的琴歌,能将最冷硬的心都温柔包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