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沐晟的奏章,张卿看看吧。”
张之焕双手接过,抬目一扫,立时了然。“思伦法亡故了。”
“不错。目今他的儿子思行法继位麓川国王,西平侯主张由朝廷颁旨,册封各地头人,分木邦(今缅甸掸邦北)、孟养(今缅甸克钦邦)、孟定(今临沧耿马)、大侯(今临沧云县)、南甸(今德宏梁河)五土州府,另设潞江(今保山潞江坝)、湾甸(今保山昌宁)、孟连(今临沧孟连)、者乐甸(今普洱镇沅)五长官司。”皇帝道。
“如是一来,麓川国域仅剩勐卯、陇川弹丸方寸而已,再不足为患。”张之焕颔首接道,合起奏本,呈还于皇帝案前,“西南安稳,陛下便可放心平定燕藩了。”
皇帝目光微冷。“可惜先帝所托非人。那个徐天晴……”
张之焕同叹一声,又道:“好在燕王府长史葛诚已衷心归于圣上帐下,如今万事备矣,陛下大可望安。”
“这是殿下出的计策吧?”燕王府内廷前宫厅内,天晴问道。
思伦法野心勃勃,可其子思行法却并非王才。正因如今的西平侯沐晟派人找各地头人游说挑拨,撩得他们纷纷自立,麓川王国才变成今日的分裂之势。思行法忙着平叛内乱,已是焦头烂额,当然没有余力再来和陈善搞什么联盟夹击。
可天晴向花姣打听过,沐晟不似其父沐英其兄沐春,论本事勉勉强强算个“守成之主”,要说能在各地早早草灰蛇线埋下楔桩,等到思伦法一死就薄发而起,实在不大像。这种阴沉而狠辣的招式,她认识两个人最擅此道——一个是陈善,一个便是朱棣。
“礼尚往来。沐晟对本王示好,本王自然也要回报。”朱棣淡淡道。
周王橚流徙的云南,正是先帝庶十八子岷王楩的藩国。听闻自从周王举家来到后,岷王非但没物伤其类,照拂一二,反而幸灾乐祸,对五哥动辄讥讽,肆意苛待,大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
岷王自洪武二十六年就藩,为所欲为多行不法。沐府掌管云南戍边理政,常常要居中调和,平息官怒民怨,早已恼火多时。这次趁皇帝大刀削藩之际,沐府怒参岷王一本;皇帝正怕大家觉得藩王个个好人,真譬如瞌睡遇到枕头,朱笔一批,昭告天下岷王之罪,便将其废为庶人,远徙福建漳州。
然而天晴看得明白,岷王欺男霸女、打杀吏民不是一天两天,沐晟偏偏挑这个时候上奏,面上是迎合皇帝,其实给的却是朱棣面子——谁让他和周王一母同胞亲兄弟呢?至于麓川,更是朱棣的一箭三雕:沐晟在皇帝面前表了功,忠臣干吏形象愈发稳固;西南大局未定,皇帝便不能召沐晟来京勤王:有沐府力镇南疆不失,他才能安心放手和皇帝逐鹿一场。
这回朱棣召她详询之前京中情况,天晴就料到必有内情,趁机又问:“殿下,葛长史前天已经回来了吧?他有没有说过些什么啊?”
朱棣挑了挑眉毛:“这还轮不到你关心。先下去吧。”
“婆婆?”天晴被朱棣潦草打发,原先还有些不爽,哪知刚回后庭就有惊喜,立刻高高兴兴迎了上去。
自从冯嬷嬷儿子张信回到北平,她就被接去澄清坊宅子住了。如今张信是北平都司副指挥使,为了避嫌,就是朱棣重病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时,冯嬷嬷也不曾回过王府看望。
“娘娘……”冯嬷嬷唤她一声,声音微颤,目光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闪动,似担忧,似惶恐。
“婆婆是听说世子他们回来了,所以来看他们的吧?”此时闵海珠几个女眷也在左近,天晴自不声张,依旧笑眯眯问道。
“正是。老身已有两年没见过二位小王子了,一直挂念在心。恰好前些天腌的几缸黄瓜萝卜入了味儿,是以前世子最爱佐粥吃的,就叫家里伙夫搬了些过来。”冯嬷嬷握住天晴的手拍了拍,“娘娘……近日也瘦了,可要好好保重自个儿啊。”借着为她指理鬓发,凑到了她的耳边。
天晴只听她轻轻说了句——
“小心那闵氏。”
再被召见时,天晴看看前宫内殿的门槛,槛边和附近地砖上有些新鲜泥土,隐隐还泛着荧绿色的草屑点点,便抬步走进了门去。
“看来你的缓兵之计可不怎么奏效。”朱棣张口就道。
天晴点了点头。“刚刚我见到冯嬷嬷了,既然需要张信冒险亲自来报,应该不会有错,皇上马上要动手了。”那伙夫必然就是张信乔装的,可饶是他武艺高强,想毫不引人注意地一路从膳房摸到朱棣起居的前宫,也只能穿花拂草,钻爬滚打,弄得一身狼狈了。
朱棣瞥了眼那泥痕,目光又转向了天晴。“何大侠近日功夫如何?”
“最近的话马马虎虎,大约七八天之后,应该可以所向披靡。”
“七八天……”朱棣沉吟了一下,“时间差不多。”
……
北平布政使司衙门。
“要了命了!昨天好端端放在使司内衙,怎会说不见就不见?这可如何是好!莫不如……再等一等?”指挥使谢贵抖着满脸横肉,声调惶惶,心急如焚。
布政使张昺细眼一瞪:“怎么等?现在快马回京,告诉陛下咱们把缉拿燕王的文书弄丢了,等陛下再下一道旨么?”
张信在旁道:“咱们又不是假传圣旨,宣过即可。反正王府那班臣属的逮捕敕令还在,只要断了燕王臂膀,他还插翅能飞么?对陛下总能交代。就是弄丢了诏书,也不算什么大事。葛长史刚刚送来密信,说如今燕王全无防备,正是执拿的好时候;倘如贻误机宜,让他有了戒心,集结起人马反抗,那等不到皇上下旨,咱们可全都要上吊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谢贵:“指挥使大人,您说是不是?”
谢贵的亲侄儿谢兹,去年调领燕山中卫所千户,自从叔父升任北平都司指挥使,便开始洋洋得意仗势欺人,一日在骡马市街聚兵围殴平民,致人身亡,恰逢朱棣巡边而归,撞见此等惨事,怒而诛之。杀他之前,还道:“是本王替天行道杀的你这贼厮,指挥使布政使若有话说,直接来燕王府参见!”在场见者无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朝廷派下来的狗官个个官官相护,可不怕,咱们大北平有燕王爷啊!谢贵打落门牙和血吞,心中记恨朱棣已久。
闻他所说,谢贵抿唇不语。张昺却平平看了张信一眼:“听说令堂是燕王的乳母,信兄少时也曾在燕王麾下效力多年。这次为了主上,竟如此大义灭亲,当真难为信兄了。”
张信正色道:“头可断血可流,倘若背主求荣,岂非连畜生都不如?”
……
七月初四,艳阳高悬,整个北平热得如同发了烧一般,连天空的云彩也都被融化得无影无踪。呼吸的每一口气仿佛都是沸腾的热浪,吞吐之间,能将气管灼伤。
张昺在这样的烈日头下干巴巴等了大半个时辰,终有些支持不住,擦了一把额头的大汗,问一旁的谢贵:“何故里面还没准备好?摆个香案,至于那么久?”
“呃……那燕王既说重病,手都抬不起了,接旨须换朝服,总得……要些时间?”谢贵喘着气猜测,内衣早已湿透。
“也未必是换朝服摆香案。信儿都已经送进去了,还有缉拿的名册。燕王不是都派人回了话,说会交人么?说不定现在正教训他们呢。”张信道。
他真能这么乖乖合作么?张昺心中满满怀疑。
“劳诸位大人久候了,请诸位入端礼门传旨。”恰此时,礼炮声响,王府内务总管黄俨出来鞠躬延请。
“布政使大人放心,一千军士已将王府团团包围,倘遇异状,大人与末将袖中都有花火箭,只须一发,所有人便会荷兵攻入王府!”谢贵一见到黄俨就打起了精神,低声向张昺道。
“末将必会时刻紧盯信号,在外候命,请二位大人安心!”张信肃容道。
望着他满面的忠心诚恳,张昺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看旗花信号,可太大材小用了你这位副指挥使。让谢大人底下镇抚来办就好。信兄还是一同进府吧!这样大功,如何能漏了你?”
张信丝毫不以为异,喜笑颜开:“多谢布政使大人提携!”
众人携着圣旨掼甲佩剑走过端礼、承运两重正门,再往前便是承运殿。只见殿外庭中果然已备好了香案净水,炉顶清烟袅绕。朱棣身披一层厚裘,正面色颓然地坐在一侧,脚边放着一个熊熊火盆,把周遭空气都燃烧得近乎扭曲。见他们到来,才拄着拐杖缓缓站起。
“本王自患病以来,怪症不断,近日忽而周身冷战,不能自己,单单下床已是竭力,未及出门相迎几位大使……望请海涵。”
见从来龙行虎步意气风发的燕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张昺同谢贵都忘了热。张昺皱了皱眉,喟然道:“殿下保重贵体。今次我等受命来拿贵府官属,实则因为圣上下令,不可姑息了那些贪赃不法之人。但此举绝不是为与殿下为难。待查明真相,清白者自当放还。只是牵累了贵府,如此人事更动,守卫扈从难免缺漏。还请殿下放心,本使必会立即添补,力保殿下阖府安泰。”
“张大人有心了。”朱棣一声叹息,微微抬了抬手,立刻有内侍官押着一群被反绑蒙口的文职武将从西首走出,喝令之下,齐齐跪在当地。
“课税大事,攸关国体。不想本王督下不严,以至惊动圣听。怪只怪本王病体残躯,聋聩不察,长时来潦草诸务,才酿成这般祸事……那群无法无天之徒已按名册绑缚待罪,共计一百三十七名。有的喊冤有的犟嘴,吵得人头痛……本王是查不甚明了,都交予张大人审验吧。”
张昺一目扫过,数目不错,便点了点头应声称是,刚向前进了一步欲取敕宣读,火盆突然翻起,赤舌高窜。一行众人眼前一片缭乱如舞,根本不明发生了什么。
张昺暗叫不好,本能拉开袖绑,火箭抽环朝空一发!
下一瞬,手腕一紧。他看着自己执着箭铳的手落在右侧一丈之地,接而胸中一热,双膝剧痛。视线所及,都是大片大片洇开的血色红花,艳似晚霞。朱棣就在那惊心夺目的红里,扯下厚裘……连同内里密缝的牛皮冰袋一起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