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九月,新平燕大元帅李景隆军至山东德州,收拢了耿炳文的溃散兵将,带着朝廷征令调集的各路人马,共计五十万之众,号称百万之师,进抵河间驻扎。几乎同一时间,江阴侯吴高受命率辽东兵攻打永平郡,以图对北平形成包围之势。
“兵法有五败,李景隆悉蹈之——其一,为将政令不修,行伍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其二,如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士无赢粮,马无宿槁;其三,不量险易,深入趋利;其四,贪而不治,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易挠;其五,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李景隆五败皆备,岂能一胜。”
朱高煦缠着父亲告诉他为何直接弃了真定,还说李景隆会将城池都拱手相让,对于这个儿子,朱棣一向有爱有耐心,徐徐教导道。
“此人素不知兵,寡谋而骄,色厉而馁,说的比唱的好听,实则连本军状况、敌方情势都搞不分明,还谈什么领兵作战。”当初他有意包藏李景隆和朱柏、朱橞他们私交之实,便是为了让朱允炆对李景隆放心卸防,果然这小子一见无将可使,立刻病急乱投医,挑了个最不该当主帅的主帅。
“可加上真定的,他手上毕竟有近六十万的兵马呢!而我们这边,算上从松亭关、滹沱河收来的降兵降将,也不过八万而已啊。”朱高煦道。
“煦儿,记不记得为父跟你说过韩信点兵的故事?”
“哦~孩儿懂了!兵不贵多而贵精,李景隆那个草包又不是韩信,多多益善。带兵一多,他更加没法儿指挥,输得更快了!哈哈~”朱高煦大乐。
“不错。他虽然草包,但不傻帽,有一样好处,就是自知——知道自己决计赢不了我。所以这次,为父就不亲自接见他了。煦儿,你是想和为父去援解永平,还是和你大哥一起守北平城?”
朱高煦乌眸晶亮:“自然是跟着父王了!”
九月十九日,朱棣趁李景隆踌躇不决河间观望之际,率军三万前往救援永平。吴高一战不利,不敢再撄其锐,领兵退保山海关。朱棣击退吴高后,十月初,经刘家口直抵大宁卫城下。
彼时皇帝从齐泰之言,为防藩王勾结助阵朱棣,将辽王、宁王召还京师。辽王植甫领圣谕,立即收拾整顿,从海路返京;宁王权不从,被敕削三护卫。朱棣三万大军及至,大宁城正四门紧闭,宽出严进。城楼将士遥见到大军藩旗,便登上高台,对外喊话——“先帝有诏,圣上有令,各藩严禁私相往来,宁王殿下请燕王爷速速打道回国!”
“十七叔也太不够意思了!他以为这么个躲法,皇帝就能放过他吗?”永宁门外大营主帐里,朱高煦大马金刀坐在炭垆旁,叉手抱胸,气哼哼地嘟囔。
朱棣不言。这个儿子对他们之前的纠葛毫不知情,看事也尤其简单。十七当然不指望皇帝放过他,不过是在等出手的时机——到时候,谁放过谁,便要另说了。
“我看这架势,他是不肯好好借兵给我们的了。父王,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北平城吧!我怕大哥他守不住啊。”
“目前当务之急,是要请到兵力最雄的宁王殿下与我们合作,得到他手上的精锐;否则北平城里城外加起来八万的兵力,就是再巧谋智取,也做不到一个打七个。二公子不用担心。城里有道衍大师他们,还有我爹帮着世子,一定能撑得下去。”天晴在一边道。
“切~你爹有什么了不起?糟老头子一个,说得跟外公一样厉害似的!”朱高煦对她自说自话跑来加入父子谈心早生不爽,见她要拆台,立刻抬杠。
常遇春是先帝昭告天下配享太庙的开国功臣,朱棣自然不能对外说这个应该死了三十年的开平王爷,其实尚在人世。于是乎在外人眼里,他也就是个曾经上过战场、颇有一些经验的老兵罢了。常遇春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天晴却快有两百次被朱高煦气得直翻白眼。要说打仗,他还真不输你外公!
“我说二公子……”
“这次天晴说得对,目前我们还不能回城。”朱棣直接打断了她。“十七若执意不肯开门,说不得要强攻试试了。”说到这里,他微微笑起,“我倒还真有些好奇,如果堂堂一战,十七和我,究竟谁更胜一筹。”
一听有架好打,朱高煦也摩拳擦掌:“嗯!我在皇宫里就听人说过,论行军打仗,诸藩里最厉害就是父王和十七叔了。还有人说,十七叔吃亏在生的晚,要是换个次序,说不定现在九王之首就是他了!”惹得朱棣转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天晴简直要扶额吐血了,一把掐死这小子的心都有!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要不要这么煽风点火,对自己老爹用激将法??
“先不着急强攻吧。有道是上兵伐谋,我来就是想请殿下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十七殿下,请他心甘情愿助拳。”她道。
“嘁~胡吹什么大气!你凭什么说服他?别像上次那样,把外公气死了才好!”
天晴直接无视朱高煦的废话,只等朱棣首肯。
他果然轻巧地勾了勾嘴角:“要是你真能把十七气死,那也不错。可如今时间宝贵,军中亟需补给,本城亦待回援。说服十七,你要多久时间?”
“和真定一样。”天晴道,“三天。”
“你的方法本王大约能猜到。你这么确定,十七会为了她让步?”
“我确定。”
大宁城,七星楼。
“好久不见恩灵妹妹,你好不好?”
张恩灵不理樱桃在旁拉拉扯扯,急步迎了上去,握起她的手,关切道:“晴姐姐,你怎么进城来的?兵马司的人没为难你吧?”
上次见面已是快两年之前。天晴离开的次日,张恩灵才听说,宁王殿下几乎是把她赶出城的,还拒绝她再来登门,这让张恩灵极是过意不去。之后她们一个在大宁,一个在北平,难缘一见。
待再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燕王拥兵谋反,徐天晴作为罪臣家眷,成了朝廷的大逆钦犯,甚至还背负了谋害义父的罪名……今日见她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容颜依旧,却掩不住憔悴楚楚,如一株受了风摧雨折的娇兰,教张恩灵怎能不百感交集?
天晴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趟进城确实不容易……好在你来了,谢谢你。”
张恩灵心中一阵激荡。两天前她改装出来散心,回府换衣时才发现腰带里多了一张小小缣帛,写着请她今日来七星楼相会,署名是个“晴”字,想来是徐天晴设法送的信。她天人交战许久,最终决定先瞒着丈夫,来见见她再说——不然以宁王殿下的脾气,真拿下了天晴,生死就不是她张恩灵能说了算的了。
“你这样信我,只身赴会,我要再不来,也太对你不起了。”张恩灵感慨道。
天晴将她手回握住:“你的为人,我如何不知?就算不来,我闲坐一天便是。你再犹豫纠结,总不会害我的。”心里却暗暗发虚。
两天前她就乔装进了城,知道张恩灵有微服出府的习惯,宁王也不多管束,便一直候着,趁她不意将缣帛信塞进了她衣服,此后便一直关注着城门动向。
如果恩灵告诉了宁王,那接下来不是严防死守怕她进城,便是刻意放松好引她入瓮,然而城门门禁始终松紧如常。这一日七星楼也不见有什么暗探明兵布防,掌柜厨子店伴跑堂,个个都是她刚来时就拍下的老面孔——可见张恩灵什么都没说过。
既然如此,“我一直盯着你呢”当然不及“我一直信你”来得漂亮好听了。此话一出,果然张恩灵大引她为知己,立刻拉了她坐下,一边挥手打发樱桃出去,一边续问道:“听殿下说皇上已经下旨,命曹国公李景隆率大军压境北平都司,是真的吗?”
天晴也不再遮掩,径直答道:“是真的。想来你也一定听说了,眼下燕王爷就在永宁门外。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说服宁王殿下,盼他顾念手足之情,如果朝廷宣诏起兵,无论如何想方拖延一阵。否则一旦南北策应,形成夹击之势,只怕北平全城就要化为血海了。”
“可是……殿下已被削了护卫,若真的再怠慢圣令,那岂不是……”张恩灵知道天晴必是已经走投无路才找的她,但要她心爱的夫君公然违抗皇命,那是万万不能的,不禁大感为难。
“恩灵妹妹,我知道你担心丈夫的安危,我又何尝不是?其实,宁王殿下只需缓时而动,如今他是北境柱石,内乱骤起,皇上要压制北元,无论如何都不能为难殿下。正因为此,宁王殿下不愿撤藩安插,皇上也不敢勉强,明知大宁八万甲兵,只能装模作样削了五千护卫,保全自己颜面。同样道理,就算皇上发现宁王殿下刻意拖延,顶多责骂一顿罢了。何况以殿下的应对,皇上很可能根本抓不到把柄,更无从罚起。
“然而我们一府,眼下却是命悬一线,如果一战而败,到时不止是王爷、我,无数人都将身首异处!王爷是真心想与殿下恳谈,可殿下却执意不肯接见……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恩灵妹妹你了。希望妹妹能转达宁王殿下。王爷知晓殿下的为人,决不会强迫殿下一同举事。无论他以何种理由,只要能拖延半月发兵,我等自当感激涕零,绝不再做他求!”
张恩灵蹙眉倾听,细细思虑:虽然殿下再三叮嘱她不要再与徐天晴牵扯,但那只是因为误会她心术不正的缘故。她自己心中却明白——徐天晴虽然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却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子,不然,当年她为什么宁可自己受曲解,也要不图回报地帮助她、鼓励她?连殿下都曾说起,中山王的过世有蹊跷,皇上显然故意在做文章。如今眼见天晴身陷危难,又蒙受不白之冤,受过她恩惠的自己,怎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我答应你,我会将你们的想法转告殿下。但是我不能保证……殿下现在确实对我很好,百依百顺,可这事关国家社稷,殿下又是极有主意的人,只怕我一介妇人,识浅言轻,殿下未必能听得进去……”
“不要紧。正如你说的,宁王殿下聪明过人,自有打算。皇上一把削藩大刀挥下来,多少亲王都遭了殃?以宁王殿下的思谋,怎会一点不留后手?再说,战场对垒哪有一定,谁又能保证朝廷王师必可一胜?如果最后是王爷赢了,必要感念宁王殿下今日义举。倘使殿下不知王爷心意,那除了遵从皇命,按时起兵,自然无从选择;但只要恩灵妹妹跟他说了,对双方就多留一线可能!”
张恩灵无意识般顺她话尾点点头,心中计较:天晴说的有道理,虽说希望渺茫,但连爹他也多次称赞过燕王的本事,万一最后获胜的是他,殿下若现在执意与他为敌,未来就毫无生机了。天晴只要求宽限十天半月,不管以粮草未济、兵将不齐还是其他什么理由,对殿下来说,拖延一阵应该不难的?朝廷除了指责两句办事不力,还能多说什么?
心里主意已定,张恩灵回道:“晴姐姐你放心!等殿下回来,我会力劝殿下,让他半月后再起兵。若是他实在不肯……我再找我爹他们想办法,他在皇上面前还能说上点话的!你也要答应我,倘若北平真的力战难敌,你一定要设法逃出去,起码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呀!”
这个张恩灵真是至真至善,让天晴不禁想起了阿赤烈来……她都有些不忍心再骗她了。“好,我答应你,绝不让自己死了。”
“嗯!”张恩灵展颜而笑,虽由衷而发,却不比以往那般神采飞扬、英气飒然。
天晴刚刚就注意到了这点,问道:“恩灵,你脸色有些恹恹的,是不舒服吗?”
张恩灵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回道:“之前是有些不适……可如今都大好了。大概最近有些心累,睡得又少又浅,总是惊醒,才精神不好吧。”
天晴调笑她:“你心累什么?被夫君拉着谋反的又不是你。你都说了,宁王殿下待你很好,百依百顺,试问这天底下,还能哪个小妇人能比你幸福?”
“好啦,晴姐姐你就别取笑人了。把我羞死了,可没人替你跑腿传话了。”被她一逗弄,张恩灵也笑了起来,半恼半赧揶揄回去,说完还举起粉拳,轻轻捶了一下她的手臂。
天晴顺势攫住了她的右腕,放于几上一搭。张恩灵也不反抗,等了一会儿,问她:“怎么样,我是没病吧?”
天晴眨了眨眼,道:“病是没病,但确实虚弱了些。你虽然从小习武强身,根疾已消,但人一旦年长,体质也会随之变化。要是一直以为自己是钢浇铁铸的小金刚,那可是要吃大亏的!”
“知道知道,你们这些大夫啊,就是爱耸人听闻~”张恩灵不以为然地笑。
“别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事。”天晴叫店伴拿来纸笔墨,飒飒疾书,“我现在给你写个方子,待会儿我就去找家药铺,给你现煎一副。等好了,你趁热把药汤喝下,别嫌苦。以后每天午时六刻,都要喝足这样一碗,半个时辰之内不能再进食,其间也不能贪睏小睡,明白了没?”
“哪用这么着急?我又不是什么重病。你把方子给我,我照你吩咐,明日起每天煎服就是了。” 张恩灵道。
天晴摇摇头,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墨汁:“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既然发现根苗,就该早做准备,防微杜渐,待亡羊再想补牢,可就来不及了。”
“那我们再说会儿子话。横竖宁王府也有良医所,等我回去,让樱桃照你的方子马上煎一副,我今天就服下,总不差这几个时辰吧?”
天晴孜孜讲解:“五脏六腑,节律各有不同,服药时辰也有讲究,错过了,便要再等一天。现在恰好午时差一刻,煮完了药再凉一凉,应该差不多刚够午时六刻,正是温养心脉最理想的时间。好啦,别磨蹭了,我们快去找药房,看你乖乖喝了药,我也好安心出城。”
张恩灵都不用服什么补药,一颗心已被她烘得暖暖的,柔声道:“你急匆匆走了,我可不安心啦。你和我一同回去王府吧,那里什么药材没有?要抓要煎,交给下人做就行。咱们姐妹俩难得见面,你总要多待一会儿陪陪我。”
天晴大有讪讪:“可宁王殿下都说过,不许我再进大宁城了,如今这情形又是……”
“殿下要到晚膳时才回来,不用担心。至于皇上,别处我不敢说,在殿下这大宁城里,他的手可插不进来!”张恩灵一脸得色,自己已经站起了身来。她一向调皮任性,自从婚姻步入正轨,心中大事已了,再不夹起尾巴做人,“恃宠行凶”一如在家做闺女的时候。
“承蒙王妃娘娘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天晴行了半礼,笑着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