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尤力以“王府迷路侍婢”的名头,给天晴罩上风帽,将她带回了城里。可她心中始终有郁结难解的怨气,不愿让他再送她回府。尤力虽无奈,却也勉强不得,只告诉她自己这阵都会宿在指挥使司协助督理辎重粮草的事,希望她先平心静气睡上一觉,如果还有什么想法,只管明天来找他便是。
天晴一路上脑中乱糟糟地思索着,一想到了平行宇宙,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转身又想去找尤力,让他给她一个答案。
提着孤灯走到南锣鼓巷,天晴陡然一凛。
“除了尤力,他还派了别人监视我?”
一想到此节,天晴暗暗咬牙——好!尤美可没有第二个弟弟,管你是谁,知道了我的秘密,绝不能放过!也让朱棣那混蛋晓得晓得,我再不是随便人拿捏的徐天晴!
转过拐角时,她一呼吹灭了灯笼,手臂一展,轻轻已攀上一侧墙头。人影果然一下停住,前后张望。夜色中的她宛如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五指冰凉凉扣在他的喉头,低声道:“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来人轻轻“唔”了一声:“阿晴,是我。”
天晴皱了皱眉,松手把他推到了亮处。
“阿赤烈?”她低声问,“之前我和马内侍说话,你都看到了?”
“我是看到你们走在一起,说话……你指什么?”他一脸疑惑。
天晴知他不会撒谎,直接问:“今天一天你都做什么了,为什么会到这里?”
“哦……今天世子和你一起送了鬼力赤出城门后,就一直和张将军在卫所讨论军务,用过晚饭又留了一会儿。我刚把他送进王府,就看到你给马内侍一起过了来,进了广智门。我正准备走,却看到你又出了来,还越走越远……就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要干掉你!天晴得知始末,也不耐与他纠缠,撇了撇嘴角:“我出来散步。现在散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啊?嗯……”阿赤烈闷闷应了一声。
天晴不再理他,转身离开。出了巷子,手边的提灯彤彤照着,阿赤烈走在她身后。他生得高大,肩膀又宽,整个人影子一样包覆着她,像一片看不到头的乌云。天晴心里本已烦躁,直到走近广智门,高墙外长路幽暗寂寥无人,阿赤烈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再也忍受不住,回身直接斥道:“你干嘛还跟着我?这么想要跟我回王府吗!”
阿赤烈似是被她的火气冲到,呆了一呆,回得怯生生结巴巴:“你、你别这样……”
“什么这样那样!”
“心里全是事,都不说,这样。”
她没想到他鬼鬼祟祟忸怩半天,说出来的是这种废话,哼一声笑笑,仿佛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心里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只知道定然是有的。”阿赤烈朝着她的眉心伸出手去,却在快要触及时想起什么,猛地一缩,仍留手指虚抬空中,“你可能没发觉,你连笑的时候,这儿都紧着。”
他是想为她抚平。
天晴突然发懵。
以前她小的时候,每每和爹置气,他若想通了来哄她,便会伸出一双大手,一边把她的脸当面团一样在掌心揉搓,一边说着:“看我们天晴这脸皱得,活像个蒸坏的包子。好啦不气啦!再气就成老太婆啦~”她则会按着他的手腕,嘟着嘴挣扎:“我才不会变老太婆!你自己才是老头子!”他就哈哈大笑,一把将她举起,再瞧瞧她,若她还是气鼓鼓皱着脸,便张开拇指,顺着她的小鼻翼一直捋到小耳朵根,一遍一遍,直到她禁不住笑出来,挥舞着小手拍打:“爹你别弄了,痒痒!”他会乐呵呵把她放下,仍是托着她的脸,左左右右打量,仿佛要确认她是真好了。
他总想为她抚平忧伤,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受一点苦楚一点委屈……要别人的命、要自己的命,都在所不惜。
阿赤烈定定看着她,只见她的眉头松落下来,复又重重聚起。
“不……”
“阿晴?”
“都是你的错!是你!”
“呃、阿晴?你、你是在怪我?”
“对!怪你!这一切全都怪你!要是当初你不拉我去兀良哈卫,我就不会去大宁;不去大宁,我就不会认识士聪,更不会认识朱棣,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发生!那年中秋节我就可以回到元宝山,然后再也不出去……就留在村子里,陪着爹……那爹……爹他就不会……大家都不会……”仿佛变了个人,她的眼神从朦胧失焦一下变得凌厉而凶狠,“都是你的错!是你!你是罪魁祸首!你是害死大家的罪魁祸首!!”
“阿、阿晴??”千军万马当前,阿赤烈都没有这么惊惶过,只能倒退一步,磕磕巴巴地唤她。
“不准你叫我!你是凶手!凶手!!一开始我没遇到你就好了,一开始你不存在就好了!全都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错!!”
一光电闪间,她“玱盎——”一声拔出了他的佩刀,刀尖直抵在他的心口。
殷色的血,明明无声涌出来,却仿佛震耳欲聋,让她听不见自己的嘶吼。
“做什么不躲?你不信我会杀了你么!”
“阿晴……你别这样,别忍着。要难受,你、你就哭出来吧!”
“我难受什么?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不是……”她赤着双眼,再也说不下去,腰刀和灯笼一齐敲落在地。她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是我……”
眼眶仿佛都软化成了水,不,不是眼眶化了,是她在流泪,泪珠顺着颧弓一直滑过下巴,接连不绝,像两条静谧的河,沉默到幽远。
滴答,滴答。
深色的影子里印上了更深的痕迹,滚圆而湿润。
“阿晴……”明明是他让她哭出来,此刻她指缝里漏出的抽泣,却让阿赤烈束手无措。
“是我……是我的错……”
再也挽回不了。
“大家都被我害了……”
她还以为能给他们带来幸运、财富、更好的将来。
“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结果,却只有灾厄而已。
“全都怪我……我……”
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阿赤烈还没反应过来,长河仿佛涌进了无尽汪洋,掀起惊涛骇浪。她突然放声大哭,那么声嘶力竭:“爹——爹——爹——呜啊————”她像个六岁的孩子那样站在那里,仰天哭号,毫无保留,任由涕泪横滚,不想擦净,不管谁看。
自娘过世之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因为爹说“就是女儿也当自强,哭哭啼啼有什么用?难道哭一哭事情就能好了?”所以她每次都会生生忍住,实在憋到不行,就待眼泪流满一道,马上用手背擦拭干净,不要让人看见。
她曾经以为,她一定忘了该怎么大哭了。
原来,原来她不是忘了,是不敢,怕一旦掉下第一滴泪,便尘埃落定,便再难更改。
她是这样恐惧、逃避,抵死抗拒着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