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出现的竟是面色惨白的小苏河!
季路言挤在窗缝前往外看,只见苏河弓着身子形容憔悴痛苦,似乎是因为过度的疼痛,连嘴唇都咬出了许多血口子,已经结了新鲜的痂。季路言心疼地伸手摸了摸那受过刑似的嘴,可那嘴角竟然硬扯出个艰涩的弧度——这个强颜欢笑着实艰难,苏河的唇角肌肉都在抽搐,面部神经也跟着颤抖,但小少年还是执着地看向了……
他的目光看向了季路言……右侧半寸,苏河看着季霸达缓缓抬起手,抖若风中细柳的纤细手臂攀附上了窗棂,一只狼狈的手滞缓地伸进了窗缝,带着薄茧的掌心向上,上面放了一只凉掉的白面馒头。
季霸达看呆了没说话,苏河声音弱弱地道:“少爷……别饿着,给。”
他想说很多的,他想问问他的少爷身上上药了没,有人揉淤血了吗?被打的地方还疼不疼?还有……想他了吗?
可前面的问题他没有力气说,后面的问题他没有勇气问。
太疼了。
“你……吃了吗?”
季霸达按住了那只手,轻轻捏了捏,目光专注地打量着苏河。
季路言看着季霸达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容颜,心中怅然——那双眼睛笑而惑人,专注时深情,丝毫不会让人怀疑那不过只是他的常态。
苏河不得不一手抠紧窗棂才能维持着站姿,他低头道:“……吃了,少爷,你快垫垫肚子,我……”
“放他娘的屁!”季霸达咬牙切齿,“苏河,这就是你的伙食,你今儿一天没吃东西了,就得了这么个馒头,你、你……你还给我?!我不吃,你拿走!”
“我真吃了!”苏河把胳膊又往里伸了伸,“少爷,快拿着!”
苏河很固执,一定要把馒头给季霸达,因为他知道他家金贵无比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从未饿过肚子,宵夜上的晚一点都会满床打滚嚷着饿,如今欠下了一顿正餐,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没滋没味的,不好吃的!拿走!”季霸达推搡着那只细弱手腕,却不敢用力。
季路言看到这里,到不怀疑季霸达在耍人,感情多少是有一点的,只是浅淡如丝,甚至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苏河像是想起什么,身子靠在窗边,把抓着窗棂的手收了回去,在衣裳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了窗棂内侧,说:“少爷,这还是您给我的奶糖,日本商社买来的,我没舍得吃,您配着馒头将就下吧。”
季霸达着实也饿了,他拿过馒头分成了两半,自己拿起一半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道:“行了,我吃了,剩下的你吃,”他费力地咽了馒头,“你赶紧回去,别在这儿晃悠了。”
看着苏河的眸子从本就不太明亮忽地一下熄了灯,季霸达于心不忍道:“你等着我,七天以后我去接你,咱俩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
“不!”苏河抬头,“少爷我愿意的,您对我好我都记得,我早就……早就……”
季霸达撇撇嘴,“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我还好有人护着,就是你……自己当心着点儿,离你那个爹远一些,听见没,你还住我那院子,别回原来的住处!”
苏河神色不自在地点点头,“那少爷,我……先走了,我、我等您……接、接……”
他怎么敢奢望季家大少爷去接他呢?!就因为他,季家全乱了!如今他还能在季家呆着,还能守着他的少爷就已经前世福报了!
“接你!肯定接你!”季霸达了解苏河,帮他补全了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唉,你的伤……”
季路言照着季霸达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暴喝道:“你他妈一见面就该问的!人好好一孩子让你祸祸的兴许、兴许这辈子都没下文了!”
苏河面色突然破碎,嘴唇哆嗦,难堪地转过头,喃喃道:“不碍事的少爷,反正也……”
“反正也什么?!”季路言穿过窗户走到苏河身边,抓着小少年的肩膀,慌乱急迫道:“反正什么?!你真的……啊?真报废啦?!”
季路言只觉得一口心头血直冲脑门儿,“嗡”地一声他的大脑烧断了线,跳了闸!
季霸达却像是知道了什么,怔忪了几秒,而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缓声“嗯”了一句,说:“苏河,你先回去吧……保重。”
说完,他关上了窗。
苏河抿紧了唇,抬手擦了一把在窗门紧闭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漂亮华丽的玻璃,而后弓着腰叉着腿,手捂着腹部一步一停地离开了。
季路言赶紧跟了上去,哪怕知道自己是个局外人,起不到丝毫作用,他还是坚持“扶着”苏河。
从祠堂出来,就是季家大宅的中心通道,走了百来米左手是花园,苏河远远忘了一眼,口中默念:“少爷,院子里的茉莉花开败了,您也不必都寻来给我戴了,以后……”苏河苦笑了一声,偏过头看向右手边。
这个季路言记得,他一路爬山涉水似的冲进季家,第一个进的就是着最里头新院正院——季宅的第四院,季霸达的住所。
“少爷,这里我不能再来了……”苏河揉了揉眼睛,却哭得更厉害了,只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整个季宅仿佛被闷进了水底,死气沉沉格外压抑,除了苏河的喃喃自语,不见一人更是不闻一声。
季路言心疼坏了,眼泪也跟着默默流着,他抱着小少年,“拍”着他衣着单薄,因弓着腰而突兀的消瘦脊背。
苏河向前走着,贴着墙根走在暗影里,每逢要遇到路灯前,他就会停一停,喘上好几口气在胸腔里一憋,而后加快步伐“冲”过一盏昏暗的光明,然后便会倚着墙,身子弓得更加厉害,喘息更加粗重。
季路言知道,那是疼的,也是在害怕——上一世的苏河洲活的像是不见天日的青苔,被命运在墙角缝隙里压得结结实实,而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样偷偷摸摸的,如同做贼一般的命运,有一半是因为封建礼教残余,还有一半……是上一世的他,是季霸达造成的!
云台寺高僧说过,季霸达养了苏河五年,哄了五年,把人给哄上了床榻,然后便东窗事发……
现在是1920年的秋,算起来,该是季霸达提起裤子跑路的时候了,那么眼前发生的一切还需要多言吗?这是……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两个人,一个仗着自己是大户独子有恃无恐,一个却因为只是下人的儿子,是家里的“闲人”、“米虫”就得要躲躲藏藏。
苏河都快走到季家正门了才从一进院的右侧——与一院斜错的六院,进了挨着土地祠的东南院偏院。季路言急得直跳脚,心说这宅子修的跟仿古街似的一大摊,简直是在为难人。
然而苏河进了偏院子又是贴墙缝、绕小路,七弯八绕的一走一停,穿过偏院又到了更楼,最后在一间简陋的房间前停下。这里和季宅的花园成对角线,苏河用了一个多钟头“走”过了半个季宅,只为了去送一个让季霸达挑三拣四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