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微弱的火光从康里布达掌中那火媒上引到一支蜡烛上,微黄的烛光照出沈书的脸,冻得有些泛青,但精神头很好。
“高荣珪去军营了,傍晚时候走的,把你,喏。”沈书拿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托付给小弟我了。”
康里布达窘迫地抓了一下耳朵。
“我不用谁照顾,我就在这里躲几天。”
如沈书所料,地方是高荣珪找的,那天也图娜打上门,康里布达急得要跑,高荣珪在滁州没有朋友,却想起来这个胡人,是受过沈书恩惠的,算是见过一面,便给了胡人一吊钱,让他收留康里布达几天。胡人给康里布达送过图样,那天晚上追击也图娜,又见过康里布达一次。
当时见上面,康里布达就愣了。
“我当时心说,不是完了吗?”康里布达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旺古达是个好兄弟。”
胡人名叫旺古达,也是塞外蒙古七十二种里的一支。
“长得跟我师父倒不大一样。”
“废话,又不是你师父的种。”把话说开之后,康里布达身上不见拘谨,放开来不少,“什么时候拔营?”
“明天一早,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都跟着谁。”
“你哥没去?”
“他走路还不行,等到了和州再说,五十军棍不是闹着玩的。”提起纪逐鸢挨的军棍,沈书就觉腮帮子疼,虽然说朱文正终归是手下留情了,纪逐鸢那屁股也还是惨不忍睹。不过沈书来找康里布达不仅仅是想送点炭和米来,主要还是想问他跟他姐关系到底怎么样,为什么见到也图娜就要跑。
“你不想说就直说不想说,别编一大堆来骗我,你族里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只是这阵子大家都一个屋檐下住着,少了个人,总要问问。”
“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话说得,沈书板起脸:“没什么不一样,别以为我不发火就是脾气好,我脾气特别坏,搞不好还要跟朱家的告密,把你交出去。”
康里布达摸着下巴,轻佻地笑了:“那你去吧,我的人头能管不少钱。”
“你跟也图娜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但你也不想你姐姐遭罪,才会找我师父去救她。可你又不想用银币去换她,当时问我要的时候也没有说让我马上就要给你,还叫我考虑考虑。”沈书的手圈在被冷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那一小朵火焰稳住身子,室内亮了一些。
冷风从身后吹过来的,那是门的方向。沈书转过身去,旺古达在门口站着,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水壶。
是旺古达做了奶茶来,给沈书和康里布达各自盛了一大碗,沈书笑眯眯地感谢他。
胡人很是识趣,将壶留下,退出门外去。
热腾腾的咸奶茶令沈书精神一振,也驱散了他一身的寒气,沈书脸色红润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康里布达说:“说到哪儿了?”
没等康里布达说话。
沈书自顾自接下去说:“银币你是要的,姐姐呢你也要救,但是你并不想让也图娜知道是你救的她。你也不想跟她走。她想带你上哪儿去?带你回家吗?你为什么不回家?你这在外面被人追杀好受啊?要是家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为什么不肯回去?”
康里布达苦笑起来:“一、二、三、四、五。你问题这么多,我怎么回答?”
“挨个答呗,才刚入夜,时辰还早。”沈书捧着茶碗,努嘴小口啜茶,明亮的眼睛从茶碗上方盯着康里布达。喝得一身暖洋洋,沈书放下茶碗,抿了抿唇上的奶渍,“要是不想说就……”
康里布达做了个手势,止住沈书的话。
“也没什么非得瞒着你的。”康里布达思忖片刻,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的目光从沈书脸上移到那簇渐渐站稳了的烛火上,拿食中二指挟着火焰玩儿,手指在火上如同蛇一般快速穿梭,逗弄火光,同时对沈书开了口:“我在家里排行第六,也图娜排行老三。她的母亲是我爹的第八个老婆,生下也图娜之后,就去世了。”
也图娜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康里布达的父亲并未将她交给任何一位妻子抚养,而是亲自教养女儿。
“我们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养在母亲膝下,我的父亲一共有十二位夫人,二十三名子女,其中有十一人早夭,或者在娘胎里就不行了,或者身子太弱,长到几岁时就死了。我父亲带着整个家族,穿越卢特沙漠来到东方,那一天真的很热。”
整个队伍一共五十匹骆驼,三十匹马,二十架货车,十二架马车,康里布达的父亲骑骆驼,他的夫人和孩子,各自享用一辆马车,车中都有仆婢伺候。在康里布达的族中,卢特沙漠被称为死亡之地,等到引路的沙漠向导察觉出不对劲时,他们已经在沙漠的中心,进退两难。
“那里是真的地狱。”康里布达的手已经没在玩弄火焰,他埋头喝一口奶茶。
然而,沈书仍然能从康里布达微微颤动的眼瞳里,看出一种恐惧。
“热得像是要把人和马匹,通通都烤熟,你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像是会融化成水,骆驼、马只、车子,都在滚滚热浪里扭曲变形。我病了好些天,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天了,吃不下东西,也起不来身,只是躺着不断流汗。连夜晚,也热得无法喘息,睡觉的褥子都是热的,像躺在一口锅里。”
沈书握了一下康里布达的手。
康里布达的视线从火光上移开,看到沈书,再看到沈书身后,那扇简陋的、胡人旺古达让给他的卧房房门,窗户上破了几个洞,有急速的风从洞里挤进这间屋子,把窗户纸拉扯成蝴蝶翅膀的模样。
沈书松开康里布达的手,见他紧绷的腮肉放松下来,知道康里布达已经镇定下来。沈书道:“只有你一个人生病吗?”那样的天气,就是老天要收人的命。
“不是,还有三个兄弟,也都生了病。那天我醒来,已经是白天了,我们七个人,被车队留下来,还有一顶帐篷、一架马车和很多食水。”
“七个人?”
“是。”康里布达的神色近乎木然,食指不由自主屈起,抠得木头桌面咯咯作响,“加上我,一共四个男孩,还有我那三个兄弟的母亲。”
沈书明白了,康里布达是唯一一个,他母亲并未陪着他留下的孩子。那一瞬间,沈书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不知道能说什么,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眼前已经二十多岁的康里布达。这虽然是发生在康里布达十岁时候的事情,但显然,留下的阴影从未有一天离开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