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乱糟糟的一堆人挤在正屋北侧一间宽阔的房中,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纷杂不堪。
一扇七宝山水屏风后的卧榻上,不断传出郭子兴难耐的痛吟。
榻畔坐着一身胭脂红嵌花罗裙的小张夫人,她侧颊丰润,上了些年纪,却见肤色极白,嘴唇紧紧抿着,眼泪滚不下脸颊,流到腮上便可怜巴巴地干了。小张夫人不断以绢帕按去泪痕,鼻子通红。
“总兵夫人,郭公怕是,肝气郁结于内,经年来气血阻滞,常有腹痛之症。急怒之下,冲撞脾胃,才会突感剧痛难忍。”大夫朝马秀英说,“我这便去抓药,煎好端来,让郭公即刻服下,个把时辰内,便可舒缓疼痛。”大夫神色迟疑,看了看左右,屏风外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各说各话,热闹非凡,若是把人眼睛蒙上,竟不知是在病人休息的室内,像是走进了赌场酒坊。
“有劳。”马秀英带大夫出外,开钱箱付他诊金药费。
“用、用不了这么多。”足足五十两的锭子,吓得大夫不敢伸手去接。
“我父亲恐还要调理一段时日,只管用名贵的药材,要是不够花用了,着人来总兵府找我便是。”马秀英话声顿住,杏眼看人,最是温存,她长得端丽,不似小张夫人一般颇有艳色。
大夫后退一步,连忙做礼,额头一层薄汗,在正炽的日光中闪成一层油面。
“夫人有话,不妨直言。”郎中深深垂头,不敢抬头看马氏。
“我父此症,由来许久,但他是杀伐四方之人,从不哭天抢地喊痛,今日在堂上竟疼得大叫起来,哀声不断。请大夫同我讲一句实话,我父亲的病,可要紧吗?”
“若能静养,按时服药,是、是会无碍。”
“若不能呢?”
冷冰冰的女人声音让郎中大中午晒着太阳,犹觉背上冰凉,后脖中像被人揉了一把碎冰,冰渣子在皮肤上结成一层脆壳,一碰即碎。
马秀英平静地问:“要是榻前日日如今日这样,菜场一般。”
“那就、那就……”大夫呼吸一窒,鼻翼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把心一横,抓起面前桌上的一只茶盏,掷在地上,顿时齑粉四散。
外间婢女问了一声:“夫人?”
马秀英带着郎中走出来,示意婢女看她的衣裙,微微皱起眉头:“我父亲这病,我心里慌得很,失手碎了一个茶碗,你去收一收。金翠儿,跟姚大夫去抓药,再陪着煎药,千万把火看好了。药好了来叫我。”
吩咐完这头,马秀英连贴身的侍女也不曾带,来到朱文忠房门外。旁边角房内也空无一人,李垚不在。马秀英疑心房中无人,侧头将耳朵贴到窗户纸上,尚未听见什么。
门突然打开了。
“你是……”马秀英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在这儿?”
穆华林做了个礼,侧身让马秀英入内。
“这是什么?”马秀英险些脚下踹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玩意儿,细听之下,那人还发出细弱的呼救,没等他枯瘦如柴沾满血液的手指贴上马秀英的裙裾,穆华林提起那人的手,向后一折。
“啊——”当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呼,听在人耳朵里却如是行将咽气的老者从嗓子里拼了命挤出来的微弱叹息。
“舅母。”
看着朱文忠的脸,马秀英定下神,从朱文忠手里接过茶杯,手指仍止不住颤抖。
她喝完一杯,朱文忠立刻为她续了一杯,马秀英一气喝下去三杯茶,定睛朝屏风外望了一眼,地上有四个人,俱是被打得不成人样。其中一个,马秀英觉得眼熟,倏然间,她眼睛略略睁大,疑心地皱紧了眉:“那不是张……”
外间还有个蒙古人。念及此,马秀英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做什么的?”马秀英压低声音问朱文忠,“沈书呢?我以为你一早定要找他来。”
“他出城了。”朱文忠小声说,“他一早去兵营借了几个身手矫捷的,出城探哨去了。”
“嗯,我也是觉着,不知道你舅父的下落,终归不妥。孙德崖还有一个弟弟,纵然全军都想要他回去,但他要是回不去了,那几万大军自然会落在他弟弟手里。”
这连沈书都没有同朱文忠说过,陡然听马秀英这么说,朱文忠突然想到一直同朱元璋作对的郭天叙、郭天爵兄弟二人。朱元璋娶了马秀英,郭家与朱家就算一家人了,然而日子长了,随着手底下兵马扩充,一家人也各怀心思起来。
“就是有人想让他回不去,多亏舅舅这位亲卫,昨夜去看守孙德崖,一夜之中,竟有四个人想要暗害他。”朱文忠一拳捶在桌上,隐有雏虎之威,“这些人到底怎么长的脑子,我舅舅要是出事,就凭他们能守得住和州城?恐怕连滁州也要一起丢了。”
“这话不要再提了。”马秀英眉眼之中暗藏担忧,又无人可以商量,她看了一眼朱文忠过于年轻的脸,起身,“别把人弄死了,最好我夫君无事。你舅父若是回不来,咱们府里这一群豺狼,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总兵府的门。”
朱文忠听得心惊肉跳,他年轻貌美的舅母已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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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本来有人说话,马秀英进门只听见半句:“个也没回来……”
张天祐朝房门看来,脸上肌肉轻轻抖动,勉强露出和善的笑容:“外甥女事忙,有你母亲侍奉,尽管放心操持府上便是,中饭都料理安排妥当了吗?府里一日之间,要多操持百来口人的吃食。从前你在闺中,这些也都是你料理,你是能干的。”
“英儿。”小张夫人叹了口气,哭得太久,脸上脂粉冲去了一层,眼睛下方也现出两道深刻的皱纹来,“你父亲好不容易睡着,方才说是不那么疼了。那两个不省事的蠢货,我也已经打发了回去。你过来。”
马秀英走到小张夫人跟前,像做女儿时一样坐在脚踏上,依靠在小张夫人腿上。
“母亲。”
小张夫人勾起马氏耳畔的秀发,留得尖尖的指甲轻轻从马氏年轻细嫩的皮肤上刮擦过去,“我苦命的儿啊。”她压抑着哭声。
张天祐皱眉道:“姐姐,你这是作甚,姐夫还睡着。”
小张夫人抽抽噎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什么事儿叫你做从来就做不成,如今还来管你姐姐哭,我想哭便哭。我儿的夫婿生死未卜,老爷病成这样,我还哭不得吗?”
张天祐闭上了嘴,不耐烦道:“人家不答应在伏龙坡换人,要我们等着重新选地方,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知道他们把人绑在何处!要是我知道他们把外甥女婿绑在哪儿,我这做舅舅的就是豁出性命必然也把人救出来,还来听你哭!”
“英儿,我听说昨日在堂上,有个十分得力的少年人,今日一早他带了二十余人出城,这事可有人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