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就在朱元璋每日里盯着城防的节骨眼上,郭天叙派张天祐随使者去了一趟亳州,带回落了韩林儿印玺的“圣旨”。回来竟到总兵府摆了香案,像戏台上唱喏一般,要朱元璋跪地接旨。郭家两兄弟提前得了消息,早两日便住进总兵府里,而众人直至张天祐执一卷黄轴入内,这才反应过来。
读旨的时候,朱元璋与郭天叙,中间还能放进去两个人,且他并未跪地,只是单膝虚杵在地上。
小明王下旨在和州设立都元帅府,同时任命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任左副元帅。也就是说,不仅郭子兴的次子郭天叙要压在朱元璋头上,连他那位小张夫人的内弟,也比朱元璋要高出一截。
朱元璋当即起身,紧急军情同时报了进来,授命搁置,因朱元璋并未表态,如此匆促的授官只得暂时按下。
到五月初,事无定论。郭天叙带着弟弟郭天爵,小妹郭清月住进了总兵府,小张夫人也一并迁居过来。
沈书白天仍去总兵府读书,下午与朱文忠、李恕二人或者聚在一起写夫子布置的文章,或者跟着吴家的两个兄弟习练骑射。除了早晨是必然要读书,其余时间每日有不同的安排。
沈书与李恕往往要到当天早晨,见到了朱文忠,才能得知一整日里的安排,甚至有时候连朱文忠都不知道。
纪逐鸢则是去军营,守城的日子基本只要晚上轮不上就会回家同沈书吃饭,做饭的郑四摸熟了两兄弟的路子,只要纪逐鸢说要回来吃饭,就是再晚,也要等到纪逐鸢回来了,沈书才叫摆饭。但对下人们,沈书则无所谓,他们饿了就开饭,没什么规矩。
这么一来,郑四和周戌五又安排了家里的两个兄弟过来,一院子满满当当都要住满了。
郑四说:“少爷别看现在用不了这么多人,等将来就用得上了。”郑四把他那个弟弟也叫了来,叫郑武。
沈书听了脸上便有些抽搐,继而听郑四又说:“是文治武功的武。”这才知道,不是数字“五”,再要给人改名,光想一想沈书的脑仁都疼。
郑家的两个兄弟是一个爹妈生的,却是一个黑一个白,那郑武脸皮子像刚碾出来的面粉一样雪白,竟是比沈书还要白。眉毛生得很细,鼻子嘴唇也十分秀气,头发要是改成丫鬟的样式,搞不好要让人认成姑娘家。
然而当郑武把前庭的一个象石墩子抱到后院去,沈书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当得起一个“武”字儿,力气是真的大。
周戌五则带来了他的侄儿,才十二岁,连身契都带了过来。赎身一节周戌五怎么也没能当面说清楚,于是就在他那个唤作周清的侄儿来的晚上,趁纪逐鸢还没回来,沈书单独把周戌五叫到书房问话。
周戌五这才交代了。
“他原先的主人家是个畜生,这孩子反抗时不知轻重。”周戌五话声一顿,小心地看了沈书一眼,在沈书手底下当差久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周戌五早已经知道,跟着沈书虽没有在朱家做事体面,吃穿却是不用愁的。真正触动周戌五的是,当日滁州暴|乱,沈书竟连他跟郑四两个都安排了。
沈书点了盏灯,屋里实在暗得连指甲盖那么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等到停战之后,契纸也是无用。”说着,沈书在灯上点了那张纸,火光快要烧上手指时,一并按在了盛放冷灰的茶杯里,提起茶壶。
冷茶浇在红星上,滋出一声。沈书思索片刻,对周戌五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
周戌五应了,起身,对沈书郑重其事地一拜。
沈书坐着受了,道:“你去厨房看看,我哥应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就摆饭。”等周戌五出去后,沈书突然觉得,自己也变了,当初郑四周戌五来家里,知道这两个是朱文正派来盯人的,但因为两个都比自己年长,一开始沈书还不好意思使唤。如今,使唤人的日子长了,他也有了些许架子,说话也知道说一半留一半,让人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其实沈书并非为了让别人猜不透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说与不说都一样时,自然是不说比较好。而更有许多事,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是不容易走漏风声,二是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知道一个事情为什么而发生,发生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像是家里的小厮,只要听吩咐,反而,要是什么都告诉他们,但凡里头有一个胆子小的,夜里都没法睡了。只要让他们知道,家里的米是够吃的,就是有人攻进城来,自己也能带着他们把门户看好了,人人都不会受伤送命。于他们而言,反而能把日子过得更踏实。
灯下,沈书取出了一封信,红漆仍未剥落,上书:沈书亲启。光是看见字迹,沈书便有些心绪难宁,狂喜中夹杂着一丝担忧。
就在沈书要拆信时,纪逐鸢回来了,沈书只得先将信夹在手边的一本书里,答应着去洗手,去找出一身干净舒服的布袍来服侍纪逐鸢换了,之后盯着纪逐鸢也洗手,各自上桌,跟晏归符坐在一起。
如今家里使唤用的人已经有九个,郑四还开玩笑说还要找个婢女来凑个整,当场便被沈书数落了,难不成还得给你们配得成双成对?郑四就再不提了。
晚饭用过了,纪逐鸢去洗澡,沈书在院子里抖腿抖胳膊地活动片刻,又去看瓜果长得如何,再把狗儿解开,看着它吃饭。
沈书去书房拿了信回房,压在枕头下,除了纪逐鸢刚回来那两日他俩睡在一起,第三天早晨,纪逐鸢老要捉弄沈书,每每闹得他面红耳赤的,沈书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刚成人,还是纪逐鸢刚成人,想找个人问问别人家的哥哥也会在弟弟十五六的时候,成天板着脸说些毫不正经的话,还是会直接带弟弟上青楼去懂一懂事。
偏偏身边没有谁是兄弟的,今天来了个郑武,偏偏年纪比沈书都小,还在变声,而且问他回头郑四就会知道,那还不尴尬死。
还有吴祯兄弟。
沈书想了一想吴祯的脸,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问到什么不方便说的偏偏吴祯又说了,回头肯定会以为纪逐鸢也知道了,要是哪天执行任务的时候杀人灭口,那不都是自己害的,何苦来哉。
沈书一通胡思乱想,纪逐鸢已洗澡回来,接着就是他去洗,然后晏归符洗,一个轮着一个来。
等到沈书回房,乍然看见屋里坐了个人,心脏猛然一跳,看清是纪逐鸢在,他双腿分开,踩着一双木屐,天气热了,衬裤十分单薄,肌肉轮廓显得很是结实有力,他的手脚都比自己的大一圈,身上布袍也是敞着,没有系腰带,是打算要睡了的模样。
桌上却放着一个信封。
沈书眼皮子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