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里装着个犯人,身上铠甲被剥了个精光,唯余一身单薄的武袍,袍襟在打斗中撕破了,大腿处几道口子都是刀片划拉出来的,纪逐鸢小腿上中了一箭,就从马上栽了下来,摔在泥泞的湿地里,被敌人拿住。
“醒了没有?”旁边有人低语。
纪逐鸢脑袋在栏杆上一点一点,额头碰出来不少红印,囚车每次从坑洼里碾过,他手脚的铁链便叮当作响。
“没有,怕不是从马上摔下来,跌坏了脑子。”另一个声音答话,“林副将,恕我直言,此人本不该押回来。”
“要不是平章的命令,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囫囵个儿躺在里头睡大觉吗?”林岳山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浓稠得见不着半点希望的夜色已经松动,内里蕴藏的朝阳正在挣扎出来,使得整片天空现出一种朦胧的青白色。
“难不成还真指望用他换战马?”那人觉得很是荒唐,连语气都掩饰不住。
“他娘的就是没脑子,不然能让三百个人杀得丢盔弃甲。”林岳山声音越来越轻,但因他正在囚车外,纪逐鸢佯装睡着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林岳山只想把他带回去好好折磨一番,以报断手之仇,而之所以林岳山现在还不能动他,是因为也先帖木儿想拿他跟朱元璋换三百匹战马,如此一来,虽然围城无功,总算损失不大。如今打起仗来,最重要的物资便是马匹,而蒙古人又格外重视战马。
也先帖木儿的打算是等朱元璋把战马送来,使个计策,放人时射杀了他便是。保持了一贯的轻敌作风。
而林岳山是汉人,镇压起义一年有余,深知农民军的作风。为了一员区区小将,朱元璋绝对不肯以三百匹战马来换。
“要是抓住徐达那厮,还有可能。”林岳山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算个什么东西。”林岳山的右手还吊着绷带,齐腕被纪逐鸢斩断,如今都用左手,勉力能提起长剑,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照他的想法,至少得把仇人的手也砍下来,让纪逐鸢以二赔一。一只手,还他那日所受痛辱,一颗头颅,算赔清他在战场上痛杀的官军。
有人朝也先帖木儿建议劝降,林岳山几乎立刻便出面反对,双方胡扯一通,好在蒙古长官并不在意这个俘虏的生死,他只在意能不能弄到手三百匹战马。
林岳山又主动申请由自己的部下来押运囚车,方便随时看着这个仇敌,也好找机会削纪逐鸢一只手。
而偷听到林岳山跟人说话,纪逐鸢也暗下决定:再等等,也许他能钓到更大的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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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可以不给他们马,给钱呢?”
听到朱文忠这么说,沈书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也先帖木儿提出的条件了。
“有这么多钱?”沈书道。
朱文忠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李垚。
没给李垚说话的机会,沈书直截了当地说:“二千三百四十三斤,怎么运?光车就得二三十架,还要派人派马,万一路上让人抢了去。而且你也得去求你舅舅。”沈书认真地看着朱文忠,表示感谢他的盛情。
“今夜你来,已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沈书突然起身。
朱文忠预感到什么,也站了起来,然而沈书快他一步,直接对着他跪拜下去,继而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弄得朱文忠哑口无言。
朱文忠舔了舔嘴唇,一时有些发窘,叹气道:“也没帮得上忙。”
沈书心里一动,可以向朱文忠打听一下消息,便问他总兵府里什么反应。
“信使被扣下了。”
“总兵大人打算回信?”
朱文忠没有答话,神色显得尴尬。
方才涌起的一丝希望被掐灭个干净。这在沈书的意料之中,朱文忠的表情已经很说明问题,对于纪逐鸢这样级别的小将被抓,与其说总兵府里有什么反应,不如说根本不能指望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而沈书也不因此感到愤怒,只是设想应验令他心头一沉。
他跟纪逐鸢也说过,若是他死了朱元璋能活,就让朱元璋去死。要想一支队伍里所有人的利益达到完全一致,基本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加入这支起义大军,都各有所谋。
“要不然……我再去求一求舅舅。”朱文忠仍想帮忙,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他还不到可以在军中说得上话的年纪,也不像朱文正已经开始带兵。
“不必了,文忠兄,全军刚刚得胜,我若进总兵府,确实有些打眼。我写一封信,有劳你转交给我师父穆华林,请他想办法跟人换值也罢,到我这里来一趟。”沈书注意到,李恕没来,向来朱文忠过来,总是同李恕一道,因为知道李恕和沈书相熟,加上李恕又是沈书荐进去的,今日却没带他过来。想了想,沈书问起李恕为什么没跟朱文忠一起过来。
答话的是朱文忠的近侍李垚,说出门前去找过,偏偏李恕不在房中,现在郭家的也在总兵府里住,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人。
其实朱文忠因年纪太小,在整个总兵府里第一不容易说得上话,第二手里没兵没权,平日里虽然吃喝不愁,朱元璋对他也算厚待。真的有事反而碍于他的少爷身份,不能行险。
沈书起身,进去写信。
写信的时候,沈书反而更加冷静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对纪逐鸢而言,他最在意的绝不是忠心。要是说得难听点,他们兄弟俩先是在元军,再到张士诚手底下,算真正的三姓家奴了。
只不过在元军和张士诚那里都没混出头来,在元军是两人年纪太小,被抓壮丁进去的,当时的纪逐鸢还没有如今的身手,沈书更是个小屁孩子。加上都是南人,要建功立业根本不可能,混口饭吃,还要混得别把小命玩完已是十分了不得。
而在高邮时,因为张士诚格外看重文人,本有机会崭露头角,却惹上了张逊那个麻烦,又因为扯到穆华林的仇人,卷入凶杀案中,不得不告别才刚住熟悉的闾巷,从水上逃命而走。
到了滁州府之后几乎再无怪事发生,没人陷害穆华林,哈麻也不曾再派来杀手。
既然纪逐鸢对朱元璋没有多大的忠心,他拼命搏杀应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立功加官进爵。以沈书对纪逐鸢的了解,除了自己,纪逐鸢平时连多跟旁人说两句话都懒得,也不至于是为人报仇。上次杀了个高丽族的庄头,也是因为阿九那个孩子为自己取回李恕送的那把刀,却被庄头残忍杀害。若不杀了那个庄头,沈书心里永远也过不去这件事情。纪逐鸢太了解自己了。
也正因为纪逐鸢了解自己,他不会拿性命去冒险立功,所以中箭落马应该是真的,要是纪逐鸢还有余力去算自己被敌人抓去以后做些什么,他手底下的人也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