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就写吧。纪逐鸢拿着炭笔在纸上乱来,等书信到沈书手上时,他已经都回去了。
色目人看纪逐鸢老实下来写信,满意地点头,唤来侍者,满上酒杯。帐中诸人谈笑如故。
不断有侍从进出,纪逐鸢闻到羊肉特殊的气味,拧了一下眉头。
色目人过去撕下一块拳头大的羊肉,用手指掐着发白的肉块,以银盘盛放,端了过来,嘴唇间发出吮吸手指上肉汁的啵啵声。
“写得好,这就是你的。”
纪逐鸢饿得有些眼冒金星,尽量不去想那块肉,他回头,视线跟着起身过去坐回到一众官员当中的色目人。纪逐鸢的身边唯有一个听吩咐的侍者面朝官员们侧坐着听候吩咐。
显然没有人把纪逐鸢放在眼里。这样最好。纪逐鸢心想,抬起一只手碰了碰肿胀的眼睛,无意间发觉一道金属光泽,定睛一看,卑躬屈膝的侍者腰上竟挂着一把八寸余的短刀。
席上有人唤。
侍者便起身去用短刀为他们割肉,送上来的半只羊身上便有几把刀子供众人使用,应该是不够用,所以侍者身上也带着短刀,若有大人吩咐,便起身去效劳。
纪逐鸢瞥了一眼冒热气的羊肉,满嘴生津,鼻翼微微动了一下,低头快速写完蒙古人要求的约沈书相见的书信。纪逐鸢扭头去看。
侍者在衣袍上擦了两下刀,归刀入鞘,低头弓腰,面朝大人们后退。
同时,纪逐鸢起身,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接近那色目人,与侍者擦身而过时,侍者险些被他撞翻。
纪逐鸢一屁股跌坐在地,手掌向内,掌心将刀鞘推入袖中,骂骂咧咧起来。
侍者连忙过来扶他。
“滚开!”纪逐鸢话音未落,伤腿被起身过来的色目翻译官一脚踩住。
“嗷嗷嗷嗷——大人,大人饶命,疼疼疼!小的错了错了错了,大人饶命。”纪逐鸢眼角飞出眼泪,双手抱住伤腿。
那色目人嘴角一牵,移开脚,踹翻了水煮羊肉,羊肉滚在地上。
纪逐鸢的伤腿渗出血来,他却一个饿狼扑食地把羊肉捡起来,拍去尘土,大口吃起肉来。
官员大笑。
色目人朝也先帖木儿用蒙古语念纪逐鸢信上所写的内容。
纪逐鸢被羊肉噎得咳嗽了一声。
也先帖木儿咕噜一句。
侍者捧给纪逐鸢一盏酒,纪逐鸢意外地朝也先帖木儿望了一眼,也先帖木儿横肉纵生的脸上浮着一层饮酒而起的微红,醉眼短暂地在纪逐鸢身上停了一瞬,纪逐鸢则借这空隙扫了一眼大堆围着食案席地而坐的官员们,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纪逐鸢喝了一口侍者捧来的酒,呛得一阵激剧咳嗽。
也先帖木儿随手朝纪逐鸢一指,随即那色目翻译起身,走到纪逐鸢背后。
纪逐鸢正在专心啃羊肉,后脑勺被拍了一下,当即把剩下的羊肉猛地塞进嘴里,他的左手稍显别扭地靠近胸腹掖在内。
“你们汉人就是整汉人最来劲。”色目翻译嘲讽道,“你家住在哪条街巷,弟弟就叫沈书?”
“是。”纪逐鸢含糊道,心想,不是林岳山要整他,是他自己为了装病引起林岳山注意这才把吃喝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更令纪逐鸢感到焦灼的是,眼下就没他事情了,要是离开中军帐,再想回来怕也没有机会了。
色目人一只手提住纪逐鸢的后领,正要推着人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帐门被掀开,一名穿着官军兵服的士兵站在门口。
纪逐鸢瞳孔微微放大,听见一声大吼:“滚到地上去!”
同时也先帖木儿抓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蒙古人,飞针射了那人一脸,蒙古人痛苦地大叫着拿手捂脸,翻倒在地。
也先帖木儿大口喘息,一把抓起尚在痛苦挣扎的蒙古官员抵在身前,口中发出一声怒喝,用蒙古语大吼来人。他的呼喊突然变调,也先帖木儿双腮抖动,眼珠一突。
纪逐鸢一刀从也先帖木儿的脖颈旋过,接着就地一滚,钻过也先帖木儿的月夸下。
轰然一声,也先帖木儿一手在空中乱舞,紧跟着后退两步,轰然朝后方倒下。
中军帐里一片混乱,吃醉酒的几个官员和武将反应不及,顷刻间被闯入者血洗干净。
纪逐鸢躺在地上,侧耳贴地,却没有听见意料中的马蹄乱踏,只有零星的脚步。
随着一声“马厩起火了”,才有人群跑动的声音传入耳中。
“快走!”穆华林上前来把一个文官身上没有被血沾湿的外袍脱下,扔给纪逐鸢。
纪逐鸢尚且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来人是穆华林,又让他在惊诧之中多了一丝怪异的理所当然。
在纪逐鸢和沈书两兄弟眼里,穆华林近乎是无所不能的。
“帽子戴上,谁跟你说话都不要理,可以杀人。”穆华林一把提起纪逐鸢的衣领,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刀刃飞旋在穆华林掌心里打了个转,牛皮帐篷上破开一个大洞,洞外有人在奔逃,几个来往的士兵双手都提着水桶。
两人各自低头,一前一后走着。
没几步,纪逐鸢便被穆华林按住肩,纪逐鸢顺着穆华林的眼神看到置于板车上没卸下来的水桶,不少士兵排队在取。
“去旁边等我。”说完,穆华林看了一眼纪逐鸢的脚。
纪逐鸢也意识到了,他这么一瘸一拐,会很打眼,便拖着伤腿到不挡路的地方站着等穆华林,穆华林提着四个水桶回来,递给纪逐鸢两个。
“沈书没来吧?”纪逐鸢低垂眼睫,一手一个桶,随在穆华林身后。
“快些!你们两个!”啪的一声鞭子甩在地上,穆华林架住纪逐鸢伤腿一侧的胳膊,讷讷地用蒙古语说了一句什么,带着纪逐鸢快步往前走,抬眼是看不远处的马厩。
“能骑马吗?”穆华林问。
纪逐鸢看了一眼伤腿,眉头微微一皱,答道:“可以。”
穆华林匆匆一瞥纪逐鸢,深吸一口气,扭头神色自然地直视前方,快速说道:“上马就朝东北方向,直接冲出营地,官道就在坡坎上,一直跑就是。”
纪逐鸢握住穆华林的手。
穆华林不得不说:“大概十里外有一处废弃的井亭,你沿着官道一直跑到看见井亭,拐向西行,最近的一处村落,我们约好在那里会合。沈书正在行动,不会比这里危险。”
纪逐鸢手上力气一下大了起来,穆华林不动声色抹开纪逐鸢的手,埋头快步往前走,又道:“我扶你上马,上了马就跑,不要直行,骑得快一点,再让人射中……”穆华林神色一动,换了一句话说,“你弟弟还等着接你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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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啊!”沈书狂吼一声,板车突然朝右边滑去,沈书只来得及揪住粮袋一个角,眼睁睁看着袋子滑了下去,他矮下身背靠在麻袋上,感觉屁股被颠儿成了十六瓣开花。
控缰的壮汉哈哈大笑起来。
沈书:“……”这位大哥您能好好赶车吗啊?!
“当心了!”啪的一声缰绳翻波逐浪一般骤然抖开,沈书整个人扑在麻袋上,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幸而他眼疾手快,才没让又一袋粮滚下去。弩|箭飞射而来,继而一场箭雨,逼得沈书不得不拖过一个麻袋挡住自己,手忙脚乱地把捡来的两个盾牌退出去,砰砰砰的声音像战鼓胡乱击打。
“老兄你不要再拐了,粮袋会滚下去!”沈书忍不住大喊。
“好嘞!”控马的老兄头也不回,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了沈书这个十五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