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都元帅府中,一行身披蓑衣的士兵夤夜前来。
李垚来报时,沈书刚刚躺进冰冷的被窝里,朱文忠还在旁边洗脚,顿时眉头一皱,把擦脚布扔在一旁。
沈书只宽了外袍,预备着晚上要起来,听到李垚说粮种已运回来,郑奇五带人在外院等候。他赶紧穿好文士袍,头就不裹了,束发本来未解,催促朱文忠赶紧。
“不用着急,既已经送来,还怕他跑了?”朱文忠趿着木屐,天气暖,又是自己家里,是公事,同郑奇五的交情又可脱略形迹,便随意了些。
两人来到前院,见到一排麻袋被搬到廊下,院里正下雨,雨珠结成串淅淅沥沥滚落檐下。
“郑老。”朱文忠笑迎了上去。
府里的两位管事在,请郑奇五去厅上坐,郑奇五一直不肯。见到朱文忠,松了口气,拱手做礼,三人去厅上。
“家父偶感风寒,夜深,不便叫他起来。郑老这一趟可还顺当?”朱文忠示意郑奇五喝茶。
沈书则站在朱文忠一旁,没有落座,权充元帅府里的臣佐。
“险些没能上岸。”郑奇五淋了雨,上了年纪的蜡黄脸色中泛着青白,咬牙道,“水贼猖獗,多亏文忠少爷派了当兵的押船,否则连作种的这点都得让人抢光。一个个好手好脚,什么不好做,便是游手好闲,也比做贼做寇抢好人家的东西来得强。”
听到这话,沈书赶在朱文忠开口前便说:“郑老一路惊险,可有受伤?”
朱文忠便端起茶来喝,显然对沈书突然插话没什么不满。
郑奇五心里便有数了,朱文忠对这个伴读十分信任,他总有羽翼丰满要离开元帅府那天去地方到任,那时应该要把这伴读放在身边做个小郎中。这时郑奇五也意识到,官军向来称红巾是“贼寇”,而富户乡绅对红巾的态度因人而异,有过节的自然恨之入骨,受益于红巾占城的也大有人在。
是投是抗,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而今郑奇五已经一只脚踩在和州都元帅府的池子里,就是再提起脚来,鞋子却已经湿透,还不如一头栽进去,赌它一把。不过全盘信任也非一日之功,郑奇五打主意还要再看,态度上便显得不卑不亢,既不刻意讨好,也不现出骄矜。
他说:“别看我一把老骨头,还很撑得住。活到这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朱文忠笑了起来,道:“得空要请郑老同我们小辈的说一说白手起家的趣事。”
见话头岔过去,沈书知道以郑奇五闯荡半生的见识,自然是懂了他打岔的缘由,便告罪出去清点粮种,沈书怕粮种受潮,听人说袋子是特制的,外头看上去是麻袋,里面封了一层油纸,暂且放一晚不会有问题。
盯着粮种过秤入库后,郑奇五已告辞。
朱文忠在厅上等沈书回来,沈书已不大困了,索性告辞叫朱文忠派了车送他回家。
回家后已过了丑时,门房里周戌五在守夜,他睡得浅,索性沈书叫烧了水来,泡个热水澡松松乏。睡到榻上,沈书摸着去年生辰时纪逐鸢给他做的木雕,盘算天亮以后要叫人来分粮种了,就叫张楚劳来办,这些日子沈书看下来,张楚劳办事仔细,从前在钱庄做过,与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为人圆融,性子沉稳,话也不多,将来也可以用。
想到张楚劳难免就想到他那个娘子,做菜手艺一流,张楚劳忙得脚不沾地时,也还要回家吃一口饭。
离乡两年,母亲也已去了多时,沈书仍时不时想家中的饭菜,夏天夜晚父亲讲的志怪故事。
下过雨的空气清爽干净,沈书一个人在被窝里躺着,不觉又想到纪逐鸢在家的时候,好歹有个人暖手暖脚,自己身体底子不好,手脚总是冰凉。要是他哥在就好了,沈书习惯了睡觉有个人抱着,如今纪逐鸢出征都半个月了他也还没习惯自己一个人睡。
一时间沈书心情又不大好了。
再想到康里布达父亲也死了,人还在大都留着,这下连个帮手都没有。高荣珪在外照顾他哥,再则光冲着康里布达的可怜身世,沈书也真想伸手拉他一把。
有些人从来在暗夜中行走,但有一丝光照进他的世界,他就能重新找到希望活下去。
还是要想办法,尽力帮一帮。既然穆华林把家底儿都交到自己手里了,他一定也是要找回康里布达带走的传国玉玺。
沈书一时想到神神道道的穆玄苍,一时想到康里布达鲜血淋漓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入睡,睡梦里却又梦见不知道哪里城墙被轰,纪逐鸢满头满脸的血,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嘶声痛哭。
一连数日,沈书被忙不过来的事儿五花大绑起来,从一睁眼到一闭眼,每日里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稍微一停,绳子就要抽上来。
得分派粮种、分人手圈地,跟军队扯皮要人,同里正们解释为什么这么派,为什么有的家里派四五个当兵的,有的家里一个人也不派。
借了种地的耕牛要打欠条,沈书还刻了一方私印,是朱文忠自己刻的,沈书倒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朱文忠刻完就很得意,替他试了一试,乃是工整的小纂,刀工精细,不比外头找先生刻得差。
借条批签粮台总管邓文昌的章,过沈书的手核对,加他自己的私章。主事的大将全上前线,谈事能让元帅夫人出面,具体事情还要分到下面人手里去做。城里城外都还留守了一批军队,沈书也知道,与其说真的得到了百姓的信任,愿意与红巾合作,倒不如说他们也是无奈,远水不救近火,城被人打下来了,官军被赶走,外头各方势力纠缠。
祖祖辈辈生活在和阳的寻常百姓无法离开,且也不到非得另谋生计的关头。马氏出面在城中设立粥棚和义庄,军队早三班晚三班在城里巡逻,夜间宵禁,俨然恢复到了和阳城被攻打之前。
是夜,郑奇五在家里摆席回请李贞,女眷不便出门,李贞带了儿子,沈书也在席。
“是比之前还要好些,都是朱元帅的功劳,这老朽知道。”郑奇五拿了毛巾擦手,“都是贱内料理的,她是济南人,鲁菜一绝。唯有这一道汤,最合我口味,倒不好说是鲁味,都尝尝。”
席上有四名美婢伺候,沈书对女人不感兴趣,朱文忠倒是细细打量过去,凑过来同沈书小声耳语:“你旁边那个美娇娘,生得是真好,你看看合不合意。”
“我懒得看,你自己看。”见到汤盛好了,沈书立马端起碗,勺子在碗里搅动,见是有笋片、火腿片、香菇、豆芽,闻着有淡淡酒香与鱼鲜味,尝了一口,沈书都舍不得往下咽,那滋味简直绝了,只得一个“鲜”字,恨不得把舌头也嗦进去。
朱文忠:“……”
“还有这道‘煎糟’,这要吃饭才吃得出好处来。”
沈书吃了几天水饭,只觉得郑奇五家的米,闻着就够香了,吃上去更是颗颗饱满,清香四溢,就着葱姜糖酒治成的青鱼段。别说沈书顾不上看美婢了,就是把铺成排的银锭摆在他的面前,他也分不出眼睛去看。
于是一顿饭吃下来,李贞跟郑奇五相谈甚欢,朱文忠倒照顾沈书吃饭,一桌子十二个热菜,两样汤,四样肉切,饭前还用了一个象牙八仙盒端上来的四样点心。
弄得沈书吃完之后,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茶都有些吃不下去了,偏偏郑奇五家里连茶也香得要命。沈书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缓着劲儿,一顿饭要吃得吐了出来那就不好了。
饭后郑奇五一番高谈阔论,有些吃醉了的样子,席上李贞也喝了不少酒,从郑家出来上车的时候,险些一骨碌滚到车轱辘底下。
朱文忠把他爹扶上车,钻进沈书坐的车驾。
“娘的,堂堂元帅府,吃得还不如一个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