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清睡了一整天,不知是因为得到了良好的休息,还是见高荣珪能救回来,心里大石落地,胃口也好了。
吃完饭,沈书叫王巍清到书房说话,先是讨论战况。
“郭天叙与张天祐都已经率领残部回太平府,高兄的手下,我也先打发他们回去,此次大败,有不少人掉队,陆续都会回到太平,城里核实身份后,断不会不接收。”王巍清有些许出神。
见面的时候,高荣珪的手下一定已经将来龙去脉都详细告知了王巍清,虽然王巍清回来以后只字不提,但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那也好。”沈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斟酌着说:“王大哥,你在军中,听说过‘手号军’吗?”
“南宋败亡后,投降元廷的兵卒被称为新附军,当中曾经隶属于原南宋‘惩戒营’的士兵,手背都有刺墨为号,又被叫做‘手号军’,也有叫‘手记军’、‘涅手军’。如今数十年过去,他们的后人并不刺墨,‘手号军’的称号也已经随之淹没。”王巍清想了一想,问:“你近来是在这方面的书么?”
“啊……对,无意中看到的。”这么说来,暗门初代门主是南宋惩戒营出来的,但在穆玄苍之前,兀颜术乃是金人,显然暗门不拘于用汉人。南宋末年,一个从惩戒营出来的士兵,何来财力织起这样一张通达南北的网子,隐藏在闾巷之中,又为什么要组建暗门?
最令沈书想不通的是,据帖木儿和赤沙的说法,高邮城内有官员朝他们递话,告知他们穆华林的路线,让杀手去穆华林上岸的滩涂跟踪,伺机动手。杀手是哈麻派来的,则意味着高邮城内有官员与元廷勾结,这并不意外,如今每个阵营内都还谈不上什么忠诚,大家各自凭利益权衡站队卖命罢了。
帖木儿说传话的人手臂上有木兰雕青,穆玄苍的手臂上也有一模一样的雕青,那便意味着,暗门与张士诚手下的官员有交易。可传话的人当然知道穆华林牵扯其中,甚至极有可能与高邮城里栽赃给穆华林的凶案有关。
然而,暗门又为穆华林传递消息。如果穆玄苍说的是真话,穆华林与兀颜术有交易,暗门才暂时为穆华林所用,为什么有人要不利于穆华林,兀颜术却没有派人给穆华林透个口风?当日帖木儿画下的雕青图,穆华林也看见了,但他却毫无表示。还是穆华林虽然同暗门有交易,却没有见过这个刺青?
这并非毫无可能,否则穆华林不需要同兀颜术约定送信的暗号,只要对方出示雕青,便知道是自己人。
沈书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只隐约预感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复杂。不过现在没有人要来杀他,暂且可以将江湖恩怨丢在一边。沈书先想得肚子都有点疼了,想到这里,稍微放松下来,肚子不疼了。
“不知道高兄何时能醒。”王巍清道。
“姚大夫说没有伤及头部,应该很快便能醒了,让他多休息一会也是好的。”沈书道,“行军艰苦,三餐不继是常事,我让人在炉子上热着鸭脯粥,夜里随时他醒来就能用。”还给他另外准备了一份“大礼”,就不知道高荣珪有没有那个福气消受了。
“康里布达?”王巍清久不曾听这个名字,一哂,“你还真会给高兄找事。”
“他醒来一定会谢我。”沈书胸有成竹地说。
王巍清想了想,道:“我真不懂你们。”
沈书询问地看了王巍清一眼,王巍清没有再说下去,说要回一趟军营,待会还过来睡觉。
“派个人去不行?”沈书也跟着起身,把王巍清送出门。
“昨日也是派人去说,总要亲自说一声,才显得对上官尊敬。”
沈书理解地一点头,目送王巍清上马离去。沈书揣着手,正要进门,下意识朝西面扫了一眼,正在他看过去时,篱笆后的灯灭了。
进门后,沈书叫来郑四,让他在和阳城里另外物色住处,打算等高荣珪醒来,便把人先挪过去,以免走漏风声。
是夜沈书熬着灯,读书到了半夜,方才把课堂上夫子布置的文章写了。回房脱下鞋子,倒床就睡。沈书本来觉得十分疲倦,被子裹上身后却让略带潮湿的凉意激得精神了些许。
起来读书又嫌太晚。沈书手在枕头下面摸了半晌,复抬起身,总算从床榻角落里把纪逐鸢刻的那个猴儿抓了出来,沈书心里踏实了,拇指在猴子身上不住摩挲,猴子所捧的金桃已经被他摸得光滑。
沈书翻了个身,平躺,撇开眼不再看猴子。
这是他跟着纪逐鸢逃离家乡的第三年,他仍是不知纪逐鸢的生辰,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爱吃什么。过苦日子的时候,纪逐鸢什么都爱吃,只因为能吃饱的时候太少了。
如今境况好起来,不用托庇于任何人,纪逐鸢在军营已经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沈书侧过身,缩成一团,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止不住翻涌起许多纪逐鸢曾说过的话,他看自己时总是欲言又止的眼神。甚至沈书有一阵子觉得,兄弟两个是不是太亲近了些,纪逐鸢却反问他,从前待他也是如此,是不是他脑子坏了。
他是在不好意思?想及此,沈书忍不住笑了起来。
以前纪逐鸢带着自己,连想多吃半块饼,也要问过他的意思,纪逐鸢说让吃才能吃。而今纪逐鸢却像是怕了自己,每一封信都藏着欲说还休的感情。
等到了金陵,就听他说清楚,无论他要说什么。沈书暗暗地决定,把眼睛闭上,什么也不想地先睡觉。
过了几天,沈书收到纪逐鸢的家信,只说一切顺利,部队停驻在芜湖,当地百姓对他们很欢迎。
“宰猪杀牛,饱食数日,有酒有肉,弟兄们都歇得有些乏了。高兄伤势如何?何时归队?元帅决定整顿军务,对集庆发起第二次进攻,若无恙,可让他到芜湖找我。”笔迹到了这里已经十分潦草,这次送来的信纸也脏兮兮的。
高荣珪已经被挪到郑四在和阳城里另租的一处宅院,沈书还给他派了四个小厮去照顾,每日也要过去瞧一眼。
边看沈书便落笔回信:“前几日醒来,高兄自己的意思,先不回军营。”想了想,沈书又写道:“姚大夫也说,身上有两处骨折,须休养两三个月。”那时候多半纪逐鸢的队伍也已不在芜湖了。
沈书看完第一页信,第二页他本以为是没字的,结果却见到只有一句话。
“甚是想你。”
沈书:“……”
“大少爷写什么了?”见沈书的神色有点异样,在旁研墨的周敦笑问着探头来看。
沈书连忙把信收起,咳嗽一声说:“没什么,这次信倒来得快。我茶没有了,周敦,你拿一把壶过来用。”
等周敦出了门,沈书在已写好的回信上匆匆添了一行字:“无一日不挂念兄长,只盼战事早了。”
门开,周敦回来。
沈书封好了信,若无其事地丢在一边,吃不到两盏茶,出门找人送信,之后便去看高荣珪。
门里一群小鸡子唧唧唧地叫,郑武将沈书让进门,左右看看,才关好门进来。
“你这整的什么……”沈书一脸惨不忍睹,满地张着嘴要食儿的小鸡,毛茸茸地挤在一起。
廊下摆着一张躺椅,高荣珪身上披盖着一袭布袍,在躺椅上侧着身,脸色仍苍白得很,嘴角上扬,对沈书说:“鸡崽子啊,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