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焱陇的局沈书没去,而是直接回了家,让厨房做了顿家常饭菜来吃,吃完倒头去睡,一顿午觉睡到半下午才起。
沈书把衣服换了,使唤人去苏二家门房里守着,直至傍晚,派去的人才回来说,苏二吃酒吃得醉醺醺的刚回家。
“真吃醉了?”沈书派去的是周戌五,比起其他小厮,周戌五年纪大些,朱文正原就是派周戌五和郑四来盯纪逐鸢这一伙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
“像是装相。”
“怎么说?”
“苏二老爷下车的时候走路还四平八稳,门房上去说了两句,便满嘴胡话,软倒在门槛上,让下人抬进去的。他家夫人见他吃醉成那个样子,在里头摔碟子摔碗,两口子还吵起来了。”周戌五说,“像是做出来给小人看的。后来他院子里的管事就出来了,说苏二老爷一顿烂醉,叫我转告少爷,他们夫人说明日中午请少爷去家里吃饭。”
沈书冷道:“你去回他,明日我不得空,改天再叙。”
周戌五奇怪地看了一眼沈书。
“去说。”沈书没有解释,只让周戌五去传话,还叮嘱他快去快回,好赶晚饭。
院子里已起了炊烟,沈书心里有点烦,拿着他的小铲子,把菜园里的土细细松了一遍,不小心铲断了两条蚯蚓。
沈书拿铲子把还在动的蚯蚓铲出来摊平在地上,一个不留神,家里的狗在沈书脚底下乱窜,蚯蚓竟就找不见了。
沈书:“……”算了,放下铲子,立地成佛。
“做什么呢在后院里缩着,叫你也不应。”院子里响起王巍清爽朗的声音。
沈书连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泥土。
“没听见呢,王大哥怎么来了?”
“我才去高兄那里看了一眼。”王巍清眼含笑意,“你太想得出来了,把康里布达给他送过去,他恐怕一时半会舍不得好了。”
“怎么?”沈书叫人摆饭,把手洗了,王巍清跟在他身后说,“你不知道高兄是诚心诚意想跟康里布达过日子么?”
沈书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声,瞪着眼扭头看王巍清。
“他说的?”
“你这么心细如发,他没说你就看不出来?”王巍清就手拉过一张小凳,在廊下坐着等饭,天色已经昏沉,还没到起灯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辰,沈书便有些怅然,心情不好地嘀咕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过康里布达肯回来,这我没想到。”
“你到底在信里说什么了?”王巍清略有好奇。
“说高兄命在旦夕,让他回来奔丧,全一番兄弟情义。当然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初在滁阳,高兄没少鞍前马后,而且康里布达重伤在床的时候,什么擦身把尿,喂药喂饭,陪他说话解闷,不都是高兄在畔。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也重伤在床,索性给康里布达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王巍清神色突然古怪起来。
“怎么了?”沈书突感不妙。
王巍清把凳子往沈书面前拉,几乎跟沈书头碰头地说:“你知道高兄平日里老是拿色目少年郎说些不上台面的荤笑话,该他嘴欠。昨日康里布达深夜到了,说要报答他。”
“啊?”沈书不太明白。
“说要让他如愿,叫高兄那个他。”
“啊?”突然,沈书与王巍清四目相对,王巍清朝他点头,沈书惊得眼睛都大了,“他、他、他又不是姑娘家!还来这手以身相许啊?”
“要不然你叫他怎么办?谁让高兄一天到晚在外头嘴上放屁,也不知道康里布达怎么就听见了,这下不知道高兄要怎么收场。”王巍清抓了一把炒豆吃,端起茶来闷头喝干。
沈书看王巍清像饿了,让小厮去催晚饭,沈书正叫人在院子里摆桌子,王巍清却指了指屋内。
沈书会意,叫小厮们把饭桌摆到堂屋上,再起出一坛好酒。
酒过三巡,王巍清面孔发红地啜干杯中物,笑话沈书:“上次你喝醉了,还是哥哥把你扛回屋里的。”
“这次必不叫王大哥笑话了。”沈书放下杯子,心里也有几分唏嘘。纪逐鸢离家不过两月有余,自己连酒量都练出来了。除了场面应酬,有时候睡不好,也叫人端一盏来吃了好睡觉。年轻人要在外场走动,没有几斤酒量根本不成,酒菜上来,先是吃喝,往往要到酒酣才谈正事。虽然沈书自己不喜欢,却也不得不入乡随俗。
“等你哥回来,少不得要收拾你。”王巍清摇头,“朱文忠也被你撺着做了不少事情。”
“外头说什么了?”沈书一面吃菜,一面盯着王巍清。
“说你少年才俊,朱文忠年纪轻轻就得一位孔明先生,将来是要越过朱文正去的。”
“……”话倒是传得快,早上才说,下午竟然连王巍清都知道了,王巍清向来只在军营里,不大爱结交濠州派系,连他都听说了,那就意味着军营里人人都在议论了。
和阳就巴掌大一块地方,重要的将领都被朱元璋带去了前线,要是朱元璋在和阳城,朱文忠如今行事也不算打眼。不过朱元璋如果在和阳,也轮不到朱文忠来理事。
“沈书。”王巍清放下酒杯,认真地说,“这一场买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做成也就罢了,要是做亏了,恐怕就有不少难听的话要说。红巾军是为什么揭竿而起的?”
“穷极江南,富夸塞北。自古以来便是不患寡患不均,不患贫患不安。满天下穷得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多了,就要起来反。”大概王巍清要说不必同商人和和气气,刀剑加身,他们自然就肯拿东西出来孝敬。但沈书知道王巍清是为自己好,每有叮咛,沈书都会耐心地听。
“正是,如今都元帅府的钱,说好听些是劫富济贫,用地主老财的话来骂,就是做贼寇抢来的。既然拿命入了造反的队伍,咱们士兵身上穿的用的,多是打胜仗夺来的。要想用好的兵器,穿精钢铠甲,将士们自然会十倍百倍拿出精神来冲杀,这也能激励士气。”王巍清顿了顿,让沈书去想,喝了小半碗粥,看沈书似乎也在想,才接着说下去,“把将士们拿命换的金银又拿去同北地的商人做买卖,自然就有怨言。”
“要是事情办得漂亮,给军队配备上火|药箭、襄阳砲,甚至是火铳、火筒,士兵们还会有怨言?”沈书耐着性子说,“我知道大哥为我好,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加官进爵。”
王巍清沉默不语。
“若为做官,大可以等到了集庆,再向左副元帅进言。或者我不出面,让我哥去说,还能让他升官,何乐不为?”沈书眼神清澈,全无杂念,面容仍带着些许少年稚气,话语却已经十分沉稳,“要同元军拼装备,我军可说是一帮子杂鱼,自然是敌不过。打到现在,胜了几场,大哥也须看到,我们对敌的是谁。滁阳、和阳,均不是战略重镇,集庆,才是我军将来要吃下的第一块肥肉。等到吞下了集庆,元廷就会像对付张士诚、刘福通那般掉过矛头来对付我们。那个时候,就是玩真的了。”
不等王巍清说话,沈书摆了摆手,继续说:“打仗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三步,要是走一步看一步,就必输无疑了。今年的晚稻已经种下去,粮食先解决了。冬天全城百姓可以凭借竹炭、木炭过个安生年。可我哥在前线作战,军备一天跟不上,他就多一分艰险。高兄,何等骁勇善战,穿一身破铜烂铁,人力有所不及,他就是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万箭齐发。他要是有一身瘊子甲,要是有一支火铳在手,要是再有火筒,辅以震天响地的铁火砲,把这些厉害的军备捏在自己人手里,何惧陈埜先的降兵不尽力?”
“这非一日之功,等到大军打到北方去……”王巍清脸上现出些许茫然,显得对朱元璋这支军队能打到哪里没有信心。
“你要抢别人的,先要打败他,我们在军备上先就差一截儿,怎么打?”沈书平静地说,显然这些话他已想过无数次,只是今时今日,恰好同王巍清说到此处,“战士无非血肉,都是活生生的人,刀子扎进肉里会痛会流血,让铁火砲一轰,是要断手断脚残肢遍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