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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1 / 2)

“说来话长。”康里布达为难道。

“今日你有的是时间,我也有的是时间。”沈书搓了搓手,眸光柔软,令人难以拒绝。

每当单独面对沈书,康里布达便觉这汉族少年,亲近得就像自己的一个弟弟。他第一次绑了沈书,沈书还有心思同他说笑,明知道沈书是在满地打滚拖延时间,他却不知为何,看到沈书的脸时,他便有些硬不起心肠。

康里布达摇头。

沈书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换过康里布达的冷茶,提起坐在炉上的茶铫子,茶叶从碗底腾起,于碧波中载沉载浮。

康里布达喝了口茶,面上现出斟酌的神色,良久,方才开口:“这要从暗门说起,暗门中人手臂上都有雕青为号,且这刺青,无法洗去,这是初代门主定下的规矩。当年崖山一战,半日即破,你们汉人的文丞相……”

“文天祥?”

“正是,崖山海战后,元军数次招降于他,他宁死不降,最后被世祖处死。”

“你对我们汉人的历史倒很熟悉。”越是跟康里布达说下去,沈书越发觉,康里布达似乎对汉族的过去很了解。不知道总领平金坊的也图娜如何,康里布达的父亲又是何方高人。

“文丞相高义,天下何人不知。就是我们这些边远小族,只要行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田间地头,市井巷陌,哪里听不见文丞相的故事。”康里布达话锋一转,“但我却不是听南戏听来的,我曾有幸结识兀颜术,同他彻夜听风饮酒,畅谈当今天下。”

沈书心里一动。这跟他预估的不一致,他以为康里布达所说的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最初康里布达与帖木儿、赤沙一同出现,沈书难免将他跟这两人摆在同样的位置上考虑。现在看来,康里布达为哈麻驱使跟踪穆华林,绑架自己,调查王室血脉的传言。极大可能并非康里布达的使命,他言谈间对哈麻并无尊重,显然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冤大头钱袋子,离开大都后,康里布达表面上还听命行事了一段时间,也许只是因为和那两名杀手一起行动更为方便,他们被抓之后,康里布达当即便跳水逃走。

“你当初受伤,跟暗门有关吗?”沈书问完,看到康里布达脸上一怔。

他看沈书的眼神也显得有些不同,少顷,康里布达一哂,右手食指屈起揉了下鼻子,笑看沈书说:“你是打算为我报仇么?跟暗门没有关系,和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关系也不大。德祐二年,南宋朝廷妄图向忽必烈求和,愿奉表称臣,实则暗度陈仓,将二王送出临安。文天祥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带着临危受命的左相及同知枢密、临安知府等一批宋朝官员去到军营谈判,被忽必烈的心腹之臣伯颜扣留。”

沈书点头,说:“之后伯颜便带投降的恭帝与谢太后北上。文天祥在途经镇江时逃脱,投奔真州守将苗再成,但元军放出风声,说派了一名投降的宋丞相做奸细。这个苗再成的上级,一个叫李庭芝的南宋官员密令处死文天祥。苗再成十分谨慎,观其言行,觉得文天祥不像奸细。其实这很容易判断,要是文天祥做了叛徒,必会想尽办法,多方打探行军布防,试图总揽大权搞破坏。苗再成把李庭芝的命令告知了文天祥,他便去扬州找人了。这些事在文天祥所作指南录当中写得一清二楚,想必也是为了叫后人得知,当中曲折,令天下忠勇之士感佩于怀,心中热血不凉。不过这与暗门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你既然知道这段旧事,想必听过,文天祥到了扬州城下,因为城防森严无法入内,更见不到李庭芝,于是只得逃往仍处于宋军控制下的通州。就在前往通州的路上,有四个人各自携带一百五十两白银逃走。”康里布达的语速慢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沈书。

“…………”沈书在心里简单把康里布达所说串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问,“你不是要说暗门便是这四个人当中其一创下的……吧?”

康里布达抿唇,没有回答,端起茶碗,一连喝了好几口,视线落在堂屋门口。

“数十年前,也许也是一个晴日,也许,正像是今日这样的好天气,南宋的命数将尽,宋金两国对峙多年,谁也想不到,北方来了一头狼,结束了这一切。那四人席卷银子潜逃,暗门并非他们所创,却是他们当中一人的后人创下。南逃之后,当中有人的儿子以父辈为耻,投入军中。”

“南宋将倾,除非找死。”

“焉知不是埋下一粒种子。”康里布达不是汉族,谈起这些,并无感同身受,语气带着局外人的漠然。

当年蒙古人南下,势如破竹,声震一时的崖山之战,真正作战时间也不过半日,太傅张世杰的抵抗近乎柔弱。数万军民跳水溺亡,誓与国家共存亡。数十年后,显然汉人是杀不尽也死不完的,南宋灭了,汉人的种未灭。只是在蒙古人统治的这片土地上,沉睡的巨龙将要睁开眼皮。

“所以暗门是在等待时机,光复大宋?”

“一开始或许是。在忽必烈的权威之下,曾为南宋统治过的南方,沦为蒙古人的牧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各自被套上枷锁,与牛羊无异。起初自然有不少南人想过反抗,就像驯马一般,烈马都是要把人往地上摔,打几鞭子,给几口草吃。前朝灭亡越久,后世子孙,不曾亲自经历过被侮辱践踏不当人看的时候,自然,也就没那么大心气了。”

康里布达的说法有些道理,但沈书总觉得哪里不对。兀颜术是金人,如果暗门是心怀旧主的南宋官员后人所创,其实传至今日,不过几十年,为什么连门主这样的位子,也能叫别族来坐。

数十年间,想要扎根九州,并非没有可能,但钱从何来?做了什么样的营生钱滚钱。但凡经商,盘子一大,必定与官府有扯不断的联系。

朝廷也不傻,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怎么能够用得放心?

会不会正是为了取信于蒙古权贵,暗门才用了不少外族?这些外族又是从何而来?

沈书慢慢地喝了几口茶,茶都凉了,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散发出寒意。他从茶碗里抬起眼,放下碗,朝康里布达问:“所以暗门把我师父的消息透露给杀手,他听见帖木儿的说法时,就应该已经知道暗门在里头帮了诚王手下的一名官员,诬栽他那几桩灭门惨案……”

“不一定。我是同兀颜术交好之后,常常一起吃酒,与他投缘,才知道这么多。有一次是在夏天的晚上,他打赤膊我看到他手臂上的雕青,这才问起。所以见到与帖木儿接头的人手臂上的刺青,我便写信问他。”

沈书心里一跳,忙问:“他怎么说?”

“兀颜术说收人钱财,为人消灾耳。”接着,康里布达又说,“但据我对兀颜术的了解,他行事谨慎,不是会仅仅因为利益就伸手的人。我一直想要当面向他求证,却再也没见过他。”

“那就是说,虽然传递消息的人以木兰雕青为识别的记号,但接头的人却未必清楚这个雕青是怎么来的,或者说,接头人不一定知道暗门中人手臂上都纹有这个雕青。”沈书捋了一下,“我师父也可能并不知道木兰雕青,那他听到帖木儿的说法,也不知道出卖他的是兀颜术。但兀颜术自己是清楚的。”

“这是一种可能。”

沈书暗暗想:康里布达没有说的另外一种可能,自然就是穆华林一听帖木儿的描述就已经知道了暗门的所作所为,但矛盾之处在于,如果知道暗门一路在帮助别人追杀自己,穆华林为什么还会通过暗门去查康里布达的下落。而且穆华林为妥懽帖睦尔办事,康里布达携传国玉玺逃走,他为什么还要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已经知道有问题的暗门去追查。这又让沈书想起他曾有的另外一个疑问,传国玉玺在手,为什么穆华林不直接献给妥懽帖睦尔,而要带在自己身上,甚至他不在的时候,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一无所知的沈书来保管。

康里布达的声音继续说:“你派来送信的人向我出示了自己手臂上的雕青,看了你的信,我就知道了,暗门一直在盯着我。”这话结束得很突然,像是瞒下了一件事。

沈书正在想兀颜术和穆华林的关系,没有留意到康里布达犹豫的神色。

过了一会,沈书说:“等到时机合适,或许敲打一下穆玄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康里布达嗯了一声。

沈书掸了掸袍子,对着康里布达嘿嘿一笑。

“现在你可以说,你去大都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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