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沈书下学先在都元帅府用饭,将从穆玄苍处得到卫、苏两家字号的船,在归德府上岸后,转去了亳州之事拣着要紧的告知给朱文忠。之后辞了朱文忠,坐车赶去郑奇五家中。
郑奇五家中提前预备下一桌酒菜,沈书吃了才来,只是陪坐,喝了一碗汤,等郑奇五慢慢吃完饭之后,从饭厅换去书房,摈退左右。
“郑老才从松江回来?”沈书先开口。
“前日回来,我有一个早些年认识的兄弟,在松江发了财,便在他家中住了一些日子。借船那事老朽听人提及,没能帮上都元帅府的忙,甚是遗憾。我已吩咐家里的管事,往后只要是小公子要用,就是我不在家,让郑四来说一声便可。”
“晚辈承情不尽,今日前来,非为此事。”
“那是何事?”
“之前郑老不是说过,卫家的靠山,倒了一座,事后想起来,当时该问问清楚到底是哪个?”
郑奇五现出为难的神色,侧着身子倚在扶手上,啧了一声。
“这真不知道。就连卫家靠着蒙古的几个大老爷,也是手下人听来的。”
“从何处听来?”
“此前我要盘他家的米铺,便叫人去打听过,是从其他米商,和卫家米铺里做事的人那儿得知,卫焱陇的父亲,在大都认了两门干亲。怎么认上的,由于年代久,底下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延续至今,关系尚在。至于倒了的那一座,虽无法确证,但是去年年末,大都方面的显赫人物,依我猜测,就算不是丞相,恐怕也是丞相一派。”郑奇五略作停顿,以探听的口吻接着问沈书,“卫家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书沉吟片刻,露出笑容:“元帅一进城,卫家就慷慨解囊,至少也是个识时务者。”
“那自然是。”郑奇五神色显得犹豫。
“郑公有话不妨直言。”沈书道。
“卫家传至今日,是一代不如一代,说来惭愧,我与卫家老家主曾也有过些许交情,但年轻气盛,听不进去话。现在想来,行商一道,卫老家主,可以当得起老朽称一声‘恩师’。”郑奇五神色间显得惆怅。
应该是想起旧事,对卫老家主的音容笑貌不能忘怀,又或者曾经也有一些难以释怀的事情发生。沈书静静等待。
少顷,郑奇五道:“让小公子见笑,不过后来疏于走动,为了盘下米铺,也曾腆着老脸同卫焱陇提起旧事。”
“他是什么反应?”
郑奇五一哂:“此人八面玲珑,嘴皮好用。不过这笔买卖是我做得亏了,成王败寇,不提也罢,背后说人,反倒失了风度。还请小公子恕罪则个。”
“郑老不便提不提也罢。”沈书答得爽快。心里转动念头,看上去郑奇五对卫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只有一条线索有用,便是卫家在大都的靠山是去年底倒下去的,郑奇五觉得也许是脱脱或者依附于脱脱的蒙古宗亲权贵,这也是一个方向。
接着,郑奇五又说了一席十分意味深长的话:“卫焱陇之子,叫卫济修,字清藻,乃是一个现世活宝,成日只知道斗鸡走狗,以卫家的财力,手底下结交了一帮江湖散客,吃喝嫖赌样样都行。近来,着人四处寻访寒食散的方儿。”
话至此处,郑奇五便不再说下去。
沈书笑了笑,陪郑奇五吃了会茶,闲话一番。走时郑奇五吩咐人把从松江带回来的土布、风鹅风鸡给沈书带上车,大大小小的盒子占了马车半壁。
到家后,沈书便找来郑四,让他派人打听这个卫济修近日的行程。譬如说若要设宴,设在何处,所邀何人。诗会雅集,寻花问柳,如卫济修这样的纨绔,必然会带一大帮狗腿子,若有数十人的阵仗,则需提前通知酒坊或是茶坊清出场地,雇请乐人,传办酒肉饭食点心茶水。这便有迹可循。
前线有信,在外边跑了一整日,沈书本有些倦了,想早点上床。有人送了纪逐鸢的信来,沈书把脱下的鞋重新穿上,走路架势都有些春风得意,一头扎进书房拆看起来。
沈书的眼神黏在信纸上,一只手从屉子里拿收信的匣子,冷不防匣子险些掉在地上,他连忙拿过镇尺把信笺压住,再将匣子四平八稳地端在桌上,揭了盖儿。
纪逐鸢的信上说,已从芜湖回调到太平府,九月发兵集庆,镇日带兵操练,新兵蛋子还给他起了诨号叫山魈。
山魈这么丑。沈书看得脸上有些抽搐。他想起晋人葛洪在抱朴子中有述:“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果然看见信上接下去说:“两军对战,常遇夜袭,唯有反复夜间将人惊起,提高兵士应战速度,可大利于实战。便有一小卒窃与人言山魈名,是以得名。”
沈书一面看信,一面摇头。
里头又说起前几天与人去偷鸡吃,被人家放狗追得一气爬上丈许高的老树,吓得魂不附体。
沈书心想,这显然是在逗趣。以纪逐鸢的身手,打狗还不是随随便便,究竟有没有偷鸡这回事还要当面的时候问他才知道。
洋洋洒洒数千言,沈书将灯移近前照看,纸上还有微黄的一点污渍。沈书低头把鼻子凑过去嗅闻,似乎是肥鸡的油味。
一时间沈书怀疑起来,莫不是还真的去偷了鸡吃?
末了,纪逐鸢说,可有什么想要的,得了不少金银珠宝的赏赐,另外他打听到等打下集庆,元帅将论功行赏,即便不赏官位,也有不少的一笔钱财和一批美人娇奴。让沈书好好想想对宅子风水可有什么想法,要添什么东西也可以写在信里。
这不着急,就是到了集庆再跟纪逐鸢商量着布置家里也行。
他哥在信里用了个“弄”字,原话是说,哥去弄来。沈书看得一肚子腹诽,这要怎么弄,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许是打算打仗的时候把无主之物顺手牵来。这就算了,从前是没钱,没人要的东西捡就捡了。如今既有钱,该怎么买来还是拿钱买的好。
等见到纪逐鸢得跟他好好说说。
至于美人娇奴,这便是打到一地,抢人口,主要是抢当地富户有的驱口,也有见人标致就抢的,这不少见。显赫一时的张珪,后代因被牵扯进泰定帝与文宗皇帝的皇权争斗之中,混战时女儿遭到奸|污,纳作妾室。红巾杀到和阳,也抢掠女人,直至朱元璋严令送还,才将有家有口的妇人还给夫家。自然,没人做主没人喊冤的不白人口,抢也便抢了。
人命之微贱,抢一个人有时竟不比抢一头耕牛来得事大。
沈书突然回过神,将信细细又读过两遍才收起来,只觉得心中怅惘,起身去开了窗透气。
遥遥的一轮朗月,这夜被哮天犬啃了一口,唯有半面妆容侧倚天中。
月下窗前的一排文竹,稍远处的树影,静谧的小院中,才挂了果的菜圃。这里不久之后,不知道会换何人来住。沈书茫然的目光由近及远,从地到天,回到身前,手掌轻轻抚过木质的窗棂,叹了口气,沈书把窗户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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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小雨送来几许秋意,纪逐鸢去而复返,几乎是刚到芜湖便接令又带兵回太平。
吴祯也是无奈,开门见是纪逐鸢回来,当即便要关门。
“吴大人……哎大人,您这不对啊。”纪逐鸢先一步一只脚抢进门内,接着用肩顶住门,硬生生把毫无防备的吴祯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了地上。
吴祯自己也愣住了。
纪逐鸢递出手,吴祯一巴掌拍开他,自顾自起身,拍了两下屁股上的灰,板着脸说:“回和阳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