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直接问吴祯?还是佯装不知道?
吴祯若有所觉,抬眼扫纪逐鸢,眉毛略微舒开,询问的神色分明。
“卑职告退。”末了,纪逐鸢一拱手,出门后,在廊下等了一会,便有人来带他去借住的房间内栖身。
纪逐鸢脱了鞋,一路狂奔回来,靴面上沾了不少泥土,纪逐鸢出外叫人拿了把木刷,蹲在檐下干刷他的鞋,一面想事情。
吴祯无意中一句话说明朱元璋根本没有叫吴祯过去,那穆华林来找吴祯有两个可能,吴祯约了他。
纪逐鸢舔了一圈嘴唇,刷鞋的动作慢下来。
吴祯如果约了他,而穆华林没有来他至少会问一句方才是否有人来过,显然吴祯没有问也没有打算要问。他更像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不是吴祯约的穆华林,则可能是穆华林主动来找。
当时……穆华林看见开门的是自己而不是吴祯,眉心轻轻皱了一下,他的神色,应该不曾意料到夜半在吴祯房里的会是自己。
纪逐鸢一手一只靴子,面无表情,对着庭前,把两只靴子交互啪啪地拍在一起,反复数次,进屋去,刷子立在门外,会有人收。
到了榻上,纪逐鸢枕在右手臂上,没躺一会,侧翻了个身,将被子掀开些许,鼻腔呼出滚烫的气息,被子搭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缩进被子里,从口中缓缓地吁出长气,微张的狭长双眼注视着并未关严的帷帐缝隙。
“沈书……”压抑的声音极其细微。
门外,小厮收去木刷,打着哈欠快步离去。
屋脊尽处,鸱吻尾部外卷,细巧的纹路之外,小齿未能带来任何威胁。
信鹞喙中衔羽,倏然鸟头停下,一枚羽毛飘然而下。吻兽尾上,空空荡荡,夤夜已过,黎明之前的一切都显得尤为漫长。
·
数日后谯楼打落更时,穆玄苍翻墙而来,扔了块骨头喂小黄。傻狗摇头晃脑,穆玄苍摸它头时,还连耳朵都趴了下去,四肢伏地,前爪捧着骨头,呼呼出气。
沈书正在料理菜园子,看了一眼是穆玄苍,便没搭理他,用铲子把手里的土压平后,才带穆玄苍进屋。先是洗手,叫人奉茶,穆玄苍坐了一会,天色彻底黑了。
穆玄苍是吃了饭过来,带来归德府探来的情报。
“船已经启航折返,但是那两名管家当中,有一人没有归队,而是出归德府,北上往大都去了。”
“跟丢了?”折返的时候船上必然要清点人数,要是少了一个人怕会被卫焱陇派去的船师发现。
“替上了另一人,原来在船上那人从归德府追踪此人到大都,届时再在大都换旁人盯梢,他再独自折回和阳来。”穆玄苍显然有新的发现,他的话还没有完,“那两名内奸,我如常派他们去集庆送信,另外派出两人跟踪。你猜他们去了何处?”
“没有去集庆?”
“去了集庆,我本是派他二人分开送信,分别送到不同的两个村寨。于是盯梢的人只好分头行动,各跟一人,想不到送完信后,这两个内奸碰了个头,之后再次分头行动,一人去了集庆城中,直达集庆行枢密院后衙。另外一人,却到太平去了。”
“我军不是在太平吗?”沈书眼睛微微睁大,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一个去元军的地盘,一个去我军的地盘。去太平那人,具体是去了什么地方?”
“跟丢了。”穆玄苍倒是很平静,然而他眸底泛出一星颇有兴味的光,他舔了舔嘴唇,离沈书近一些,注视沈书说,“我隐约有预感,这里面藏了一个会让你我震惊的真相。”
沈书眼皮一跳,他用手指按揉右眼,没什么精神地答道:“我不想知道那么多真相。”这实在是沈书的心里话,打从和穆玄苍接触以来,沈书总觉得不断被穆玄苍扯进一张越织越大的网内。沈书一直在抗拒被卷进不必要的是非,然而这些是非,总在沈书心中翻起波浪。
康里布达在大都查什么?
穆华林为什么会认识也图娜?
在这场汉人揭竿而起的造反行动中,那些南下在汉人的地盘上生儿育女已经过了数十载的胡人又在做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
穆玄苍的声音令沈书回过神,他沉吟道:“查来查去,该不会查到自己人头上吧?”
“你说红巾军?”穆玄苍想了想,“不是没可能,把底翻出来之前,谁都有可能,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内奸。”
沈书心内剧震,呼吸倏然一窒。
“还真信。”穆玄苍笑起来时,眼尾露出的狡黠宛如一只病恹恹的狐狸,他避开沈书的眼睛,接着喝了一口茶,“你还真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
“他已经死了。”穆玄苍面上了无悲伤,他看着沈书说,“所有的人都要魂归四方,化作天上的星辰。别那么容易相信人,哪怕是我,也可能会骗你。”
沈书嗯了一声。
“就嗯?”穆玄苍叫道。
“揍你你会说实话?”
“不会。”
“那不结了。”沈书把手一摊,“既然会想到要行骗,自然也想好了一套说辞来圆谎,你又不是要杀我,受了你的骗,也不会掉一块肉,骗就骗了。人生天地间,何人不说谎?”
“要是我说的谎,会害死旁人呢?”笑意从穆玄苍的唇畔消失,他定定地看着沈书的嘴唇。
房中静谧,空气凝滞。
“若我能识破,我会想办法避免,不让你害死旁人。若识不破……”沈书茫然地想了想,“人力有时穷,也许是天命。”
“要是害死的是你最亲、最爱的人呢?”
沈书眉头拧了起来,清澈的双眼对上穆玄苍的眼神,他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也许陪他一块死。”沈书认真道,“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我见过许多,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在面对刀兵时抛妻弃子,更见过无数粗陋之人,同妻小死在一处。自然,我也见过心口如一,铁骨铮铮的汉子。我见过火海过后,老人与小儿缠在一起的焦尸,也见过在大难临头之前,互相杀死对方的夫妻。这世上许多事,不到那个关头,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将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