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府内,议事的众将领方散了,朱元璋披衣坐在案后,一手按住泛红的眼窝。
他已经三天没有睡过整觉,唯一还留在跟前的吴祯叹了口气,说:“既已失去两员大将,只有将他们的兵马收拢,尽快重振士气。元帅回来,还是该去陈迪家中,先看看夫人。”
朱元璋手指几乎将眼睛按得凹陷进去,眼皮的褶皱被他揉搓至变形。他沉重的呼吸声粗喘着,摇头道:“若非我与陈埜先结拜,明知此人心怀不轨,也不曾将他赶尽杀绝,绝不会有今日惨事。郭天叙与张天祐,都是郭公的家人,郭公临终前再三嘱托,让我照看好家中两个兄弟一个妹妹,要不是小张夫人为我说合,我有何德何能,得娶秀英为妻。”
吴祯沉默良久,只得说:“逝者已矣,这场惨败,元军必然会乘胜追击,意图荡平太平。城防虽才加固过,但仍有几段城墙,须得修补。一旦蛮子海牙率军攻来,还得要应战。集庆久攻不下,我们损兵折将,是不是……”
朱元璋知道吴祯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
“集庆一定得拿下来,无论耗费多少人力,只有把集庆打下来,咱们才算把根扎了下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放心,我还不至于一蹶不振。”朱元璋露出笑容,同吴祯闲话几句,起身穿好衣服,与吴祯一同出门,骑马赶往陈迪家中,去瞧他盼望已久的长子。
灯下,马秀英将孩子抱给香红,她斜倚在软枕上,屋里灯烛点得不大明亮,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已经睡下了。
只是得知二攻集庆未下,大军已回城之后,她便都睡得迟。
香红哄得孩子睡熟,便交由伺候的婆子抱去孩童的小床上安睡。
“夫人,元帅已经回城,什么时候还是遣人去问一声,总是见不上面,小少爷也该见一见父亲。要不然明日,我去一趟元帅府……”
朱元璋站在门外廊下,停下了脚步。
屋檐下零星的几只灯被风吹得晃动不已,他夫人的房间,门窗都已关上。只是薄薄一层窗户纸,糊不住房间里的动静。
久久不闻马秀英回答,朱元璋抬起一只脚,正在此时,说话声让他的脚又放了下来。
“他是一个能做大事的男人,心里有数,他还没有来,那就是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等他忙完了,就会过来了。”
“要是元帅忙得忘记了,也需要有人去提醒不是?”
“他不会忘记。”马秀英温柔的声音说,“无论他的人在哪里,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他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是留给我的。现在又多了我们的孩子,将来还会有更多活泼泼的小孩子。”
“可是夫人,您从来没有想过吗?若是有朝一日元帅真的封王封侯了,您看就是没有做王,您的哥哥也有好几房妾室。我反而觉着,元帅现在这样挺好,手握不大的地方,也能吃穿不愁。”
朱元璋神色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食指勾了勾下巴没来得及刮干净的胡茬。
马秀英道:“这不是朝廷封赐的官位,是他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元帅二字,底下是多少兄弟们的性命。大家伙儿已经走上造反这条路,不成功,就只有死。”
“我听说,朝廷派了人去招抚张士诚,许他官位,还有诸多赏赐。或许朝廷也会……”
“住嘴!”马秀英斥道,“打哪儿听来的闲话,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胡话,就别在我的跟前伺候了。”
婢女讷讷称是。
朱元璋侧过头,眼前只有一层手指一戳便能捅破的窗户纸,而他只是站着不动。他想再多听马秀英说几句。
“我既嫁给了他,他的抱负便是我的抱负,只要能让他得偿所愿,不要说纳妾,他就是要休了我,我也二话不说。他不仅有雄心,还有仁心,你看看如今,造反的人是多,有多少人在手里有了点钱有了点兵以后,还能够牢记不滋扰百姓,严厉约束手下。多的是自己翻身之后,就迫不及待做了贼匪,杀人奸|淫无恶不作,抢老百姓的,比蒙古大老爷们更甚。他不一样,他想的是要让这天下的人吃得上饭,穿得上衣,老有所养,少有所学。你这些话,我没听过,你也没说过,往后也不必再说了。”
“是,夫人。”婢女轻声道。
“把灯吹了,我要睡了。你也去歇着。”马秀英语气柔和下来。
朱元璋闪身到廊柱后,听见婢女的脚步走远,这才推门进屋。走到榻畔,他听见幔帐内传出来一句话:“怎么又回来了?”
朱元璋嗓音微微颤抖,低声道:“是时候回来了。”
室内霎时静了。
不片刻,幔帐里响起极低的谈话声,伴着女子细微的抽泣声。
马秀英在朱元璋臂弯里哭得累了,朱元璋不断哄她,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将面贴在朱元璋的衣服上,左右各印了一下,轻轻吸着鼻子,说话声仍带着淡淡鼻音:“我让人去把孩子抱来给你瞧瞧。”
“明日再瞧,为夫现在只想好好瞧瞧你,瞧瞧瘦了没有。”朱元璋埋头在马秀英耳畔,悄声与她说话,他浑身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这一方小小帷帐,让几乎很难安稳入睡的朱元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本意是要好好同妻子说一会话,却比马秀英还先睡了过去。
马秀英听着男人的鼾声,低下头,以唇轻碰了碰朱元璋的头发,手指间摩挲着朱元璋后背,也闭眼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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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上,朱文忠衣服还没穿好,纪逐鸢就进门来,杀气腾腾地在他榻前单膝跪地,请他到家里一叙。
朱文忠昨夜没睡好,正头痛欲裂,叫苦不迭。
“我的大哥,就要过去你也等我把上午的课上了。”朱文忠一边穿衣服裤子,一边说话,“沈书也回来了?昨天晚上回来的,还是今天一早?听说我舅母生了个大胖小子,你见着没?”
“没有。”
朱文忠点点头,提起茶壶,喝了口冷茶,想了想说:“你这个一脸凶悍,待会我那个小表弟给你吓得哇哇大哭,我舅舅见了还不把你砍了。还是别去看了,沈书应该见着了?”
“他没说。你什么时候过去?”纪逐鸢言简意赅。
“得把上午的课上完,要不然午膳前,上你家吃午饭去?”
“没米。”
“……”朱文忠嘴角抽搐,“那我吃了饭去,你回吧。”
纪逐鸢才要离开,朱文忠又把人叫住,问道:“集庆又没打下来?听说伤亡惨重?”他语气迟疑地问,“郭天叙、张天祐都死了?”
“嗯。遭了陈埜先的算。他们手下的军队也折损不少。不过元帅刚得了长子,全军士气大受鼓舞,只要重新整军,再攻便是。”
听到纪逐鸢这么说,朱文忠稍放心了点,但不知想到什么,眉头拧了起来,摆手示意纪逐鸢可以走了。
过午之后,朱文忠来到沈书家里,沈书刚睡午觉起来,纪逐鸢在院子里打拳,看见朱文忠来,便让他先去书房里等。
朱文忠溜溜达达地在沈书的院子里盘桓片刻,到书房里坐了没一会,茶都还没上来,沈书就过来了。
“文忠兄。”沈书进来后,朱文忠立刻起身迎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
“嗯,胳膊腿儿都全乎。”朱文忠笑着点头。
“幸不辱命,夫人没事。我前些日子叫人给你送的信,都收到了吗?”沈书开门见山就问,“没有收到回信,有些不放心,那面安顿好后,我就急急忙忙先回来看一眼。”
“慢点,我一件一件说。”朱文忠刚要开口时,纪逐鸢亲自提着茶壶进来了,给两人一人一只碗,满上。
“怎么劳动你哥亲自来,家里没小厮了?”
“说明我哥把你当自己人。”纪逐鸢很少亲自煮茶,沈书也觉得新鲜,然后就看见纪逐鸢给他自己也发了一个茶碗,斟满,人也坐了下来。
沈书:“……”
纪逐鸢跷起腿,一脸“你们说,我不听”的样,见了他这架势,谁也不敢哄他走。
“你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