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回到家中,黄老九正佝偻身体坐在廊下刷鞋,他的鞋子不知何时沾满了黄泥。
沈书站在水缸旁掬水洗手洗脸,一面看他。
“再看,就叫你替我刷。”木刷敲在石阶上咔哒地响,黄老九抬眼看沈书,虚眯起眼,“上哪儿去了?”
纪逐鸢不在家,沈书与黄老九相处得却甚好,托黄老九的指点,沈书对城防工事的见解与日俱增。纪逐鸢在家时,饭后总是被他抱着厮守缠绵,两人都十分年轻,一身发泄不尽的精力。他哥领军出发后,沈书夜里照常是要读书读到困了才睡,那一晚,黄老九掌灯来到他的书房门口,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去。沈书终究腼腆些,不好出言驱赶老人,看他常年病体羸弱,黄老九的一条腿显然是瘸的,久站不便,沈书一时心软,让黄老九入书房坐会,无意间聊了起来。
这一发不可收拾,黄老九老得可以做沈书的祖父了,积攒数十载的经验有如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沈书发现,他不仅精通大都的宫殿、寺庙建筑,也通晓攻守城器械、防御障碍设置,小到罗盘应用,大到大都城池布局,黄老九谈论起来,头头是道。
自那日后,沈书虚心受教,事情忙完了便直奔家里,叫小厮准备黄老九爱喝的茶、爱吃的果子,往往一听就忘了时辰。有一日沈书觉得疲乏时,从黄老九才绘制的图纸上抬起眼睛,无意中瞥见老人通红的眼睛,沈书心中顿时涌起愧疚。当即打了个哈欠表示困得不行,回房去睡。次日起来,他便交代小厮每日亥初送一盅汤到书房,以免他忘记时辰。吃完汤再说一会,沈书就会“流露”出疲态,自然而然与黄老九散场。
沈书回答了黄老九,孙俭送上来一盏茶,沈书一口喝干,把茶碗放到孙俭手捧的托盘里。他望着黄老九,脸上隐有思索的神色。
“老先生昨日出去了?”
黄老九作势起身。
沈书连忙上去帮忙,将他的鞋子拿去向阳处立起通风。沈书看到手里的鞋帮子已经磨损得很厉害,心里便有了主意。
“去田间地头走走看看,白天那么长,人老了,觉就少了,也睡不着,不如四处走走逛逛。”
沈书扶黄老九回房间,闻到室内有一股刺鼻的药味,桌上还有未扔的布条,上面沾附的黑色膏体,似乎是药膏。
黄老九顺着沈书的目光看去,沿着榻畔坐下来,费劲地脱了鞋子。
“这几日腿有些疼,我带过来的药材,碾碎熬制的膏药,你上午不在家,回来时气味已散尽,是以今日才发现。”
“这药管用吗?”沈书问。
“管不管用的,也用了十几年了。”黄老九不甚在意地说。
老人家惯常的神态便是对什么都不大在意,似乎这世间的一切,俱是流云拂风,不日就将离他而去。沈书自小缺乏同老人打交道的经验,起初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只要是一起吃饭,就觉得筷子怎么捏都不对,生怕要挨黄老九的数落。人老了之后,面皮起皱垮塌,皱纹堆积得满脸沟壑,笑时不明显,生气也不明显,时时刻刻看上去都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唯独留神看他们的眼睛,方能看出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是否还提着精气神对付仅剩不多的日子。
但年轻的人,对行将就木的老人,又有多少耐心呢?除非是家中祖父母,要是走在街上,像是黄老九这样年纪的老人,朝气蓬勃的少年人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吝于恩赏给这些慢吞吞挪动的迟缓老者。更遑论细细留心一个老人还余下多少微火,当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离开人世,不必等到第二日,就可应上那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正在沈书出神时,黄老九将一种沈书不认识的叶片卷成指头粗的一绺,吧嗒嘴轻轻咀嚼起来。继而他的神情就变得不同,似乎是精神了些,双目熠熠。
“你书房我给你绘了几幅新的图,你可以看看,有什么问题,留待晚上,我再与你讨论。”老头侧着身往榻上一倒,便是逐客。
书房桌上果然放着一沓并未用线订成册的图纸,沈书坐下开始检视。周戌五对家里的小厮们重新进行了分工,书房事都有陆约照管,送了提神的酽茶进来,便倚在书房门外听候吩咐。
纵火车、钩撞车等都不足为奇,其中一种木鹅梯冲,是沈书不曾见过的,便做了标记。凡攻城御城器械,能够就地取材组装为妙,如果不能也以装卸便利而使用有效为选择的标准。譬如说北魏崔延伯曾想出一种笨重的设施阻击骑兵,是用铁链、铁柱连起模板,人力背负在军阵外围,中间隐藏士兵和辎重,终因设施过于笨重,外围士兵力竭而招致大败。
决定是否造某种器械,必须考虑实际使用所需要的畜力、人力,组装之法是否能让士兵快速学会。绝大部分步兵不需要过于强调单兵素质,农民军的主力多是底层民户,原以种地、熬盐、捕鱼或是百工技艺为业,提高列队作战之法,使得士兵不惧战,哪怕在队列被敌军冲散时也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跑,散开之后如何对敌,便可算得上是英勇之师。
在这之外,所用兵器、所穿甲衣、攻城器械、防御工事、船舰火器等等,除了作战时从官军手里抢,想要真正站稳脚跟,自身也得具备强大的生产能力。
这都是近段时间跟黄老九夜谈,渐渐在沈书的心里成型巩固起来的想法,每当沈书有一个新的点子,他总是第一时间告诉朱文忠,朱文忠性子比他还急。毕竟是朱家的家业,沈书也很高兴看到朱文忠脸上闪现出兴奋的期待。
与穆华林说开后,沈书逐渐理顺了自己的想法,对他师父吩咐之事,留心之余,不再多加关注。
日常便是读书,骑射习练加勤。就在加紧修缮御史府,正式改建为“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的当口上,朱元璋举家迁到民宅居住,将御史府腾空,以便匠人大展身手。既无广阔的地方可作学堂,学生们便各自回家,有的自家寻了教书先生在家授业,有的习武指望趁动乱之时仰赖马上功夫能成一代名将。
随着前线捷报频传,整个应天府内风貌更与从前迥然不同,一切都在这个夏天欣欣向荣起来。
天气渐热,午后,李垚端来莲子汤,是做好之后放凉的,喝上去尚有一些炉火的余温。
朱文忠满脸是汗,袖子裤管俱是高高挽起,露出小腿。
沈书捏了一下朱文忠的肌肉,只觉得硬邦邦的。
“你自己没有?”朱文忠揶揄道,“又没别人,这么端正做什么?”
两人方从锻房回来,骑了马,都是一身热汗。沈书接过李垚递过来的冷帕子,擦了脸和手。他从不在外面宽衣,纵是再热,身旁的人都打赤膊,沈书也捂得严严实实,由是像这么热的时候,朱文忠就特别想把沈书按在席上扒了也让他凉快凉快。
然而沈书不知得了什么高人指点,见招拆招,二人若斗拳脚,俱在伯仲之间。比骑射,沈书还略胜一筹。这更激发了朱文忠的斗志,他立下的一个小目标,就是要让沈书也同自己一样打赤膊。
沈书当然不知道他想什么,还以为他在思索给步兵配刀的事情。
“确实有一件事,但不是这个。徐达在镇江访到了秦从龙的下落,让我和我哥携一份礼到镇江去把秦从龙接来。你可晓得是何人?”
“你舅没细说?”
“给我哥说的,我哥一天忙得不着家,懒得同我说话,每次同他说话就像吃了枪药,没事儿喷我一脸,我才不去自讨苦吃。”朱文忠略带痞气地一笑,“这不是有你?”
“我知道得也不多。好像是效力过朝廷,做过和林行省左丞……”沈书缓缓说,想了一想,语气确定起来,“还做过江南行台侍御史,博古通今,也是名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