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走了一波,唐让一脸焦灼地坐在长凳上,不时转过头去瞥一眼晏归符的情形。
他听见晏归符在叫什么人,便过去在晏归符身边蹲下来。苍蝇和蚊虫趴在晏归符流出血水的面部。
“走开!”唐让低声咒骂,手掌扫拂之处,虫子惊慌失措地四下逃窜,唐让抓住两只苍蝇,狠狠捏死。晏归符让他缠上的布条已经脏得需要换下来了,晏归符比他更加小心,而且他极力避免与唐让直接接触。
晏归符不知什么时候将领口松开了,许是呼吸困难,不自觉挣开的。唐让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晏归符肿胀的眼皮分开,吃力地看了他一眼。
唐让忙道:“没事,我就是叫一声。”
晏归符靠回原处。
唐让把条凳拖到桌子后面来,就近坐在晏归符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有那么害怕了。唐让的脸还很稚嫩,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比同龄人长得高,因为可吃的东西太少,瘦得像是一条竹竿。他的手脚格外长,垂着的时候像只顽皮的猴子。
雨水沾湿晏归符挨着道旁野草的一侧身体,唐让连忙把他往茶棚内挪了挪,唐让脱了鞋子,把瘦长的脚晾在棚外,任凭雨水冲刷干净,然后就把脚踩在凳子上,等待它们自己晾干。
他不时回头看一眼晏归符。
晏归符又起来尿了两次,后来似乎睡着了,有一次唐让听见他在叫什么人的名字,名字里有个“林”字,听不太清,每当提到这个名字,晏归符已经变形的脸上流露出的神色,竟然还让唐让察觉到痛苦的气息。
雨水冲出一条条小小的沟壑,直从人的脚底下匆匆流过,虽然躲避在茶棚里,晏归符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被浸湿了。唐让摸了一下他的脸,晏归符眉头一皱,撇过脸去。
“你可千万别死啊。”跑出来后,唐让的嗓音就不知道为什么,沙哑得完全不能入耳,他咳嗽了一声,澄亮的眼睛把晏归符一直看着,他的胸腔里涌动起一股热意,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充满在他的血液里。
唐让一只手轻柔地抚在晏归符的额头上,轻轻地说:“你、你要是死了,你这么沉,我一个人在这里,可没力气埋你。我听我娘说呢,如果要同死去的家人们相聚,就一定要好好地入土为安,再找一个阴阳先生,手摇铜铃,一路把魂唤回到家乡去。你要是死在这里,你又生这个病,我只有把你烧了。那你就再也找不着你那个什么林了。”
晏归符的眉头痛苦地纠结着。
唐让见晏归符一直没有睁眼,便不再说话,呆呆地坐着,搭在晏归符额头上的那只手始终不曾离开。
午后天开始亮晴,唐让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打算再等小半个时辰,要是没有人来,就把晏归符藏好,去找点吃的。
正在这时,唐让恍惚中听见了马蹄声。
唐让当即跳下凳子,冲到茶棚外,一人骑在黑马上,威风凛凛地俯瞰过来。
“纪将军!”唐让顿时喜出望外,拼了命地挥舞双手。
纪逐鸢往脸上系好蒙脸布,走到茶棚里,唐让要过来帮忙,纪逐鸢朝他摇了摇手,上前去抱起晏归符,把他抱上马车。
住处安排在城外,是一所民居,原来住的人在红巾攻城的时候便携妻挈子逃走了,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
纪逐鸢换了身衣服,出去洗干净手,到厨房查看了一下,米、面、腊肉和柴薪都足够。
“都是一早送过来的,青菜也有,得委屈小纪将军几天。吴大人叫我带了几个人过来给你们使唤。”
纪逐鸢在厨房转了一转,出来,说:“大夫什么时候到?”
“那个老大夫一早出诊去了,常州城里数他有名,几次闹时疫他的方儿都挺灵验,他家里人说中午应该就能回去。老人家总得先吃个午饭,估摸着该过来了,要是过会还不来,我亲自去看一趟。”
纪逐鸢点了一下头,看见有两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婶跟门口站着,身上都是粗布裙,应该是吴祯让人找的煮饭婆子,还跟着两个小兵。
“人不用,你都带回去,你再去城里帮我办一只药罐,扯两匹白布。再买点干粮,回来的时候带点喂马的草料,带个十天的。”纪逐鸢去房间里取了块碎银给送自己过来的李姓裨将。
那裨将似有话想说。
纪逐鸢道:“只管照我说的做,办完回去给吴大人复命就是。”
等到诸事妥当,已经快要入夜,吴祯在房间里烫脚,听了李茂的回话,把脚擦干,一把把手里的布按在椅子扶手上。
“这小子,心是好的。”吴祯说,“退下吧。”
另有人进来把洗脚水端走,吴祯在房里走来走去,想了会,起笔写信。写完他嘴里吹出几声哨向,打开鸟笼,抓了一把小米喂信鹞,又给喝了点水。
信鹞脱出人的手掌心,对着夜空,振翅而飞,很快缩小成一个看不清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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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和阳城里,才一番推杯换盏,到了郑奇五的地方,沈书扎扎实实吃了一顿饱饭,回到小院,把澡一洗,倒头就睡。
舒原给沈书盖好被子,回到隔壁去睡。郑家地方大,空房间多,舒原已离开许久,他住过的院子还是没人住,索性郑奇五便把他们两个安排在数月前住过的地方。舒原行走在院里的小路上,闻到桂花甜润的香气,只觉眼前的门还是那个门,石桌石灯一如他离开的时候那样,却又因时节变换,隐约有了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他的脚底下没有那团毛绒绒的狗摇头摆尾地讨他揉搓。
他们一早离开被绑到的那处宅院,仍被人蒙了眼睛,只是没有堵嘴。最后经由水路,船已行到江心,才有人来解了他二人的蒙眼布和手脚上的绳索。同样是被绑着送回来,终归比去的时候温柔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