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同刘青在平金坊溜达了一转,发现稍微值钱的物事都被人带走,连镶在椅子角上的铜都被拆解下来。这些胡人走后,胡人巷空置下来,竟无人来占来住。
“走吧。”沈书从湖畔的大石上起身,拍了拍袍子。
刘青便随在他身后,两人离开平金坊,沈书又查看了附近的两条巷子,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脚。
刘青安静地等待片刻,只见沈书不断转头,前后打望,终于出声问:“公子有何发现?”
“这里有一堵墙。”沈书道。
刘青看了一眼,道:“是有一堵墙。”
沈书:“你上去看看,后面是民居还是另一条路?”
沈书的目光直追着刘青跃上墙头,他心中腾地跳了起来,这不就是当时自己的脚被套在马镫里久久拔不出来,半路杀出来的也图娜甩出长鞭,把他从马上救走的地方吗?沈书回头,望向来时的巷子,只有一条路过来,是一条死路。墙上开的窗,巷子拐角弧度的感觉,都仿佛把沈书带回到那个被胡人举着火把追得屁滚尿流的晚上。
刘青像只大猫踞在墙上,朝沈书吹了个口哨,说:“后面是路。”
“可以下来了。”
刘青微微喘着气跃下来,搓去掌心的灰,他抬头望着墙头,问沈书:“公子想起什么来了?”
沈书:“晚上再来,我知道为什么找不着路了。等晚上来,我们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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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不绝的雨水几乎要把屋顶冲垮,唐让发愁地蹲在屋檐下,还是下午,大雨把天地间连成一片,天色晦暗。
屋里间或传出晏归符压抑的咳嗽声,唐让找出几个盆,晏归符睡的地方脚下就在漏水,唐让将接满水的木盆挪出来,换了一只空盆,把一块布对折四下,折成厚厚一块豆腐,垫在盆底。如此水声没那么响,唐让从床脚下抬起头,探出一双眼睛窥榻上躺着的晏归符,见他没有被惊动,松出一口气。
满满一盆水汇入檐下沟渠,雨水冲在沟槽中欢快匆促地奔流。
唐让猛吸了一下鼻子,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纪逐鸢端药过来,朝屋里努嘴,问唐让:“还在睡?”
“在睡,我来喂,将军您去歇着,歇着。”唐让笑呵呵地说,把药端走,入内把药碗放在桌上,蒙上脸,端药到床前,先把晏归符叫醒。把一块布掖在晏归符的下巴底下。
吃了两天药,晏归符脸上不怎么出血了,脖子肿大的包块半点没消,每当他坐起来,就是动一动头也显得相当吃力。
“乖乖喝药,就会好的。”唐让话音未落。
晏归符吐了一口药,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流。
唐让给他擦了一下嘴,巴巴把勺子递到他的嘴边,哄道:“啊——张嘴,再喝一口,没几口。”他一面给晏归符喂药,一面小声说,“我让小纪将军给带了点糖,吃完药就给你。”
晏归符只觉得好笑,笑了一下牵扯到胸腔里隐隐作痛,不想又呛出半口药来。
“可不能再洒了,再洒出来我只有给你加塞儿,再熬一整碗来。不想再喝苦药就不许再吐出来了,你得多吃药,好好吃药,才能好起来。”
小公鸭子嘀嘀咕咕,晏归符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他睡得太久,头疼得很,身上有些地方痛,有些地方麻。
“好了,晏大人真勇敢,这么大一碗药都喝光啦!”
晏归符咳嗽了几声,扯得胸腔疼,只得压抑住笑。一只手解开他的衣服,晏归符累得不想睁眼,感到那只手力道不重地按在他的胸口,来回抚摸地替他顺气。
没多一会,晏归符睡着了。
唐让把湿透的干布从晏归符脖子上移开,拧了帕子来给他擦嘴和脖子,那块大包唐让总不敢去碰,生怕一不留神给戳爆了。给晏归符收拾干净,唐让突然想起来,好像忘给他吃糖了……
唐让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纸包,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把纸包放在晏归符榻畔的旧木桌上,收拾药碗出去。
接近入夜时分,雨停了,天边现出一带银光,穹顶被乌云笼罩,天与地相接之处却有织锦般的一弯光亮,直令人心驰神往。
纪逐鸢用扫帚清理干净因为下雨而落了一地的树叶,把接雨的木盆和木桶收拾起来。
唐让在屋檐下站着,不自觉被纪逐鸢高高卷起的裤腿下修长健壮小腿吸引。他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长成这样,高大、英俊,每一块肌肉都积蓄着勃发的男性力量。他喜欢跟着纪逐鸢,在唐让眼里,没有什么能打倒纪逐鸢,只要跟着他,无论什么样的危险总能化险为夷。
“看什么?”纪逐鸢把扫帚扔进堆杂物的房间,脱了外袍掖在腰间。
唐让用力咽了咽口水,两眼放光地看他,沙哑的嗓音说:“小纪将军,我们会被问罪吗?”足足三日,唐让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纪逐鸢拧干帕子,按在脖颈上,湿布擦拭过他的肩背、腰腹,冷水激得他的皮肤上炸开一片寒粒,腹部的肌肉明显紧缩起来,继而缓慢放松,他皮肤上无法彻底消除的伤痕如同缓慢苏醒的古老图腾般徐徐吞吐蕴藏在这躯体中的强大爆发力。
“现在想起来害怕了?”纪逐鸢把帕子扔回到盆里,披上外袍。
唐让嘿嘿一笑,粗哑的嗓音说:“怕还是有一点,不过我知道将军您的本事,跟着您一准儿没错。”
纪逐鸢眉毛微微一动,扎紧腰带,没说什么,也未看唐让,似乎有什么心事。
“那咱们接下去一步做什么?”
纪逐鸢想了想,问唐让:“你愿意留下来照顾他吗?”
唐让:“你要去哪?”
纪逐鸢没有回答。
“可……是可以,就是,要是有人来抓他,我可能打不过。”唐让挠了挠脖子。
“不会有人来抓,你只要照顾好他的起居。”纪逐鸢始终看着唐让。
唐让的脸渐渐发红,一咬牙,“要多久?”
“十来天?我不能确定,把事情办完我立刻回来。”纪逐鸢往房门看了一眼,“吴大人让我领命押送降将和张九四的使者到应天府,孙君寿已经到常州城了,明日一早启程去应天。今夜我就得进城,如果你应付不来,我让吴大人另外……”
“我都照顾晏大人好几天了,换人来未必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您尽管放心去,这里有我。”唐让忙不迭地说。
纪逐鸢嗯了一声,想了想,叮嘱道:“有料理不到的事,就进城去找吴大人,我写一道手书给你,令牌我用不着,也留给你。”
“我也能去见吴大人?”唐让喜出望外。
“可以,没事最好不要找他,他脾气不好。”纪逐鸢回房去写手令,连自己的令牌一起给他,去看过晏归符,收拾了个包袱,背在身上,出发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