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黄的皮肤瘦得紧紧贴在颧骨上,晏归符的眼睛更加深陷,胡子也长了出来,平白添了岁数。他嘴唇有些起皮,沈书看旁边有清水,纪逐鸢先于沈书,端起碗来把水喂给晏归符。
“已经好多了。”晏归符笑了一下。
沈书有点难受。就是第一次见到连夜赶路,风尘仆仆来到他面前的晏归符那日,晏归符摔得一身是泥,也不像现在这样形容憔悴。一场大病几乎完全耗空了他的精气神,他需要纪逐鸢的搀扶才能靠坐起来。
“不喝了。”晏归符说。
纪逐鸢抬起他的下巴,查看他脖子上的肿块,脖子和没有掩紧的衣襟中露出已经结痂的瘢痕。
“之前会痒,现在已经不会痒了。”晏归符脸上唯一没有什么变化的,是两道硬气的剑眉,他的手放在被子上,手背青色的血管十分明显。
“大夫怎么说?”沈书说话声音略有沙哑。
“叫静养,没说要多久。”晏归符说。
“谁说没说?说了要躺三个月。”唐让咋咋呼呼地叫道,把托盘放在地上,从中取出茶壶和茶碗,“这些器具都是沸水煮过的,大人们安心用便是。他用的是另外一套,都单独收着,平日也从不放在一起洗。”
沈书一面喝茶,一面看眼前的少年人忙活。唐让说话嗓门极大,话也很多,有些聒噪。沈书心道,养病的人正是憋闷,有唐让在跟前照顾,晏归符的日子也好过点。就是唐让待晏归符不似对纪逐鸢毕恭毕敬,开起晏归符的玩笑来毫无分寸,甚至还打了一下晏归符的头。
下一刻就被纪逐鸢按倒在席上揍了一顿。
唐让哇哇大叫,翻身起来,喘息不定地往外跑。
纪逐鸢没有追,转回头来,朝晏归符说:“这小子没大没小,走之前我替你教训他一顿。”
晏归符笑了起来,虚弱地说:“他禁不起你的拳头,一拳头下去就砸死了。”
沈书险些把茶喷出来,他一只手捞着蒙脸布,喷出去估计会浸在蒙脸布上又贴回到自己脸上,还是不要喷了。
“不会把他打残。”纪逐鸢道,“毕竟还要照顾你。”
“活过来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书放下茶碗,精亮的眼睛端详晏归符的脸,他握了一下晏归符的手背。沈书清楚地看见晏归符嘴唇颤动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也想往后缩,沈书没有松手,坚定地紧紧握住他。
纪逐鸢皱了一下眉。
“你就安心养病,等你归队,一定要把身体养结实,趁这几个月好好贴秋膘。”沈书想了想,唐让毕竟是士兵,也许应该换人来照看晏归符。
“他照顾我习惯了,我听说城里的情况不大好。”晏归符双眼有些无神,说一句话要喘息数下才能继续说,“你哥应当已经告诉你我是怎么染上病的了?”
“是收尸?”
“我猜应该是,尸气有大毒,又以人尸为恶。那几日下雨,也可能那些士兵死之前已经染上疫病。前两日间,吴大人的手下来看望我,我问了一下。说是我的手下,确已有人发病,他叫我不要担心,说是大元帅派来了大夫,还派来不少阴阳先生撒赤豆,画符水,就是不肯告诉我死没死人。”
沈书见晏归符的精神不好,只想快点离开,好让他躺下去休息。晏归符却相当忧虑,不断叮嘱纪逐鸢,让他到军营里看看,哪怕自己过不来,也要找个人给他送个信,他想知道手底下那帮子弟兄如何了。
从晏归符的住处出来,沈书把蒙脸布摘下来揣在怀里,翻身上马,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沈书回头看时,看见唐让站在门上,沈书挥了一下手,抖开缰绳,马撒开四蹄一纵而出,不片刻就跟上了纪逐鸢的马。
进城时天已经黑透了,守城的不认识纪逐鸢,纪逐鸢怒火上头,险些翻下马去揍人。
“应天府派来的,这是兴国翼元帅府的牙牌。”沈书扯下自己的腰牌朝守兵亮了一下。
吴祯换了地方,纪逐鸢带沈书扑了个空,在城里转悠了一个时辰,吃过晚饭,找到巡城的士兵,那士兵看沈书穿得一身气派体面,再观沈书的气度非凡,话不多说,自有一股威势,说话不容争辩。
士兵双手把腰牌捧还给沈书,小跑过去禀报他的长官,得了一盏灯笼,头前引路。
沈书和纪逐鸢只得牵马而行,两人不方便交谈,走了一会,沈书朝那士兵问:“城里可是一直都有宵禁?”
士兵诚惶诚恐地答道:“近几日方执行得严了。”他好奇地打量沈书,知道这是应天过来的,怕他是元帅府里的谋士,不敢多嘴,只顾埋头带路。
沈书看出他有点害怕,也不多问了。
沿街的民户几乎都没有点灯,沈书分辨不出是有人住还是没人住,快走完两条长街了,沈书心中才数到第四家点灯的人户。街面上是真的没人,前方右侧有一间房舍没有关门。
沈书正要问时。
纪逐鸢把沈书的手握住,引路的士兵也看见了,提灯朝左边一让,侧身哈着腰招呼沈书说:“大人们靠这边走,仔细不要挨近那家。”
走过去了,沈书才看清是有人就在门边打了个地铺,呼呼大睡,门里只能看见一个散乱着头发的脑袋,因为有鼾声,沈书知道那人是在睡觉。
“那是怎么回事?”沈书实在憋不住了问。
士兵回头看一眼,仍躬身在前面引路,答道:“该是他们家有病人,留在家里照顾的人睡在门口,疫鬼半夜里便会从家里出来,去别家了。”
“那他睡在门口,疫鬼不会踩着他吗?”沈书说。
“哪有鬼是长脚的啊?鬼不是都用飘的吗?断不会踩着他的。”
听了士兵的话,沈书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驳他。这么看来,到处都已传遍了疫鬼带来瘟疫的事,不过守夜的人在门口睡着,倒也通风,不会过了病人的秽恶。离病人的床榻也远,也许是歪打正着,确有人这样照顾家里的病人而不染病,大家才会口耳相传,使得更多的人照做。
空气中传来一股恶臭,不等沈书反应,纪逐鸢就把替他拿的马鞭给他,懒腰把沈书抱上马。
“带路的你过来。”纪逐鸢让士兵上他的马,偏偏那士兵不会骑马,一顿鬼叫,纪逐鸢只好坐到他身后带他。
沈书的马跟在后面,坐上马之后,臭气淡了些。沈书闻过这种气味,脸色一时间煞白,马跑过的几扇门都开着,沈书想回过头去看一眼,死尸放久了的气味却像一只大手,生硬地按压住他的脖子和后脑勺,不让他回头。
又行一段路,纪逐鸢的马在前方停下。
沈书见纪逐鸢下了马,自己翻下马去,到路边忍不住埋头对着檐下沟渠。沈书张开嘴,一手紧紧抵在心窝上,控制不住清口水从舌下往外涌,胃里翻江倒海。
“难受?”纪逐鸢过来,一手抓着沈书的胳膊,另一只手来回抚沈书的背,感到沈书身体在微微发抖,便把沈书的另一条手臂也握住了。
“没事了。”沈书摆了摆手,不舒服地咳嗽两声,“有点想吐,现在没感觉了。就是这儿?”眼前坐落的是一间民居,看着很普通,门缝里透出一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