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常州,没跑多远,天就开始下雨。兄弟两人下马各自穿戴好蓑衣,照样上马赶路,天快亮时,雨也停了。
纪逐鸢牵着马下了官道,一脚踩在泥泞的田地里,伸出手来抓住沈书的手。二人涉过一片没(mò)过脚背的荒田。
纪逐鸢湿润的手指被冻得发青,柴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门扉早已开裂,摇摇欲坠地张开,吱呀的声音刺在人耳朵里。
骑了这么一路的马,沈书本有点犯困,给这一声彻底吓醒了。
很快,纪逐鸢生起一堆火,到灶台旁的米缸旁,就在纪逐鸢揭开盖子时,听见沈书在火堆旁边说话:“这地方许久没人住了,给看田人歇脚的地方,田都荒了,应该没备得有应急的粮食。就把我们带的干饼烤一烤吃,哥,我想喝水。”
纪逐鸢向米缸里扫了一眼,果然早已见底,缸底还被人反复刮过,连米面干燥后会粘在缸壁上的白色粉末都没有。
“给。”纪逐鸢拿了水囊给沈书,把油纸裹着的饼取出来,就在火上烤热,各自分着吃了。
破屋地方不大,这么一小会功夫,烤饼的香味充盈于室。天渐渐亮了起来,木头窗户上剥落的一片窗户纸里透过来金色的朝晖。
“要不要歇会?”纪逐鸢喝了几口水,把水囊收起来,重新把包袱系到身上,把用过的火石收进贴身的褡裢里。
“不困,你累吗?”
“睡了一整天,早就不困了。”纪逐鸢把沈书的手抓在手掌里,触到沈书温热的皮肤,略感到放心,松开手,纪逐鸢对沈书说,“打仗的时候整夜不睡是常事,最长的一次我们三天两夜都没有合过眼,围攻常州时,无论我们在城外如何叫骂,淮军始终不出。大将军定了一计,假意撤去设在城门下的灶台,又将帐篷往东西两个方向移走。敌人从谯楼窥不到我们的主力,便以为能同常熟打通运输,他们的人一出城,便中了埋伏。”
“三天两夜都没睡?”沈书才熬了一个整夜,便觉有些受不了。他心里掀起巨浪,面上淡淡笑道,“那你不是困死了?”
“还好,有大战时,我会格外亢奋,也睡不着。”纪逐鸢说,“不是所有人都要一直不睡,但像我们这等小头目,要随时听命召唤,部队时常需要服从调令,移动起来便是几十里,有时候是山路,得同敌方抢时间。真正打起来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就是移动费时间。要是我不断打哈欠,跟人抱怨疲累,手下的人便会一个传一个,都会丧失斗志。我自己的心得体会,想带好兵,无论有多心虚,都不能表现出来。两军对战时,士气相当重要,惧战畏死是人的本性,但一伙人在一起,容易互相感染。往往是越杀越有劲,越胜越有信心取得更大的胜利。”
沈书目不转睛地看着纪逐鸢,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一口气有什么多话说。”
纪逐鸢挠了挠脖子,脸颊上微有点发红。
“就是一些粗浅的见识,值不得什么。”纪逐鸢注视着沈书的双眼,紧张地抿了一下嘴,说,“只要动起了刀兵,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活着回来见你……”纪逐鸢没有再说下去,但还看着沈书。
这下两人脸都红了起来。
沈书赶紧垂下眼睑,纪逐鸢和他自己的靴子上都糊满了泥,够惨不忍睹的。
旭日东升,天地间彻底放晴,经一夜的雨水,树木花草都被冲洗干净。深秋的群山金红交错,层林尽染,遍是炫目的丰富色彩。沈书心里本装了许多事,沉郁不堪。此时此刻,骑马在山间纵情疾驰,又有晴好的天气作伴,他紧追在纪逐鸢的马后,眼前属于深秋的美景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令沈书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散去。
多朝前看几眼,沈书只觉纪逐鸢连骑马的姿势也比旁人来得威武帅气。他一时觉得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自己竟还有心思欣赏纪逐鸢的马上英姿,简直丧心病狂。一时又觉得,要真是昨夜独自出发,路上必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会翻来覆去把自己放在油锅里煎炸千万遍。
而有纪逐鸢相伴,就算只在歇脚的时候,找个地方休息,兄弟两人吃点东西喝点水,跟纪逐鸢闲谈几句,沈书就又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唯有同纪逐鸢在一起,沈书总会想起那年父母都离开了自己,纪逐鸢带着他,连夜离开了滨海。那时两人更是一无所有,往前一步是死,退后一步也是死。绝境留下的宝贵回忆,每每浮现到眼前,都会让沈书觉得,漫漫余生,俱是判官在生死簿上留下的一笔疏漏。只要是尽了力去活,每一天都是路上捡来的侥幸,无论如何都是赚。
“快要到了。”纪逐鸢回头一声大吼。晚霞将纪逐鸢的脸浸得通红,像个生气得五官都拧出凶相的人。
沈书一鞭催马,追上去与纪逐鸢并头前行。
巍峨的应天府城门近在咫尺之间,沈书觑了一眼,向怀里摸出元帅府的牙牌来。
沈书勒停了马,翻身下来,眉头倏然一拧。
纪逐鸢也看见了,就在骑马数息后可达的门洞下,应天府城门闭了。
鼓声飘下谯楼,沈书无语了,城门高可近四丈,翻上去是不可能的。
于是纪逐鸢上马,朝来路奔出数百步,朝城楼上喊话:“常州急报,快开城门!”
沈书拨转马头,被马颠得一上一下,到得纪逐鸢的旁边,仰头眯着眼朝城门上望。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晦暗不明,但还没有黑透,城楼上的人影来回跑动,大抵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
不一会,城楼上有人大喊:“常州过来的,一律不许进城!”
“放你娘的狗臭屁,谁是你们当头的?”纪逐鸢马上一顿怒骂,取下背上长弓。
“哎。”沈书忙把纪逐鸢叫住,“别射自己人,就说先锋官吴祯派我们来,有急事要面禀元帅。”
纪逐鸢座下的白马烦躁地打了个转,纪逐鸢控住缰绳,朝楼上大骂:“狗娘养的王八羔子,叫人下来验取令牌,耽误了徐大将军的事,拿尔等的狗头蹴鞠!”
沈书直听得心惊肉跳,转念一想,当兵的都这样满嘴粗言秽语。打从做了朱文忠的伴读,沈书就极少有机会跟纪逐鸢一起行动,他哥已然实打实的混成了个“粗人”,这骂架的功夫,沈书还是头一回见。
等了一会,不见有人下来,纪逐鸢让沈书不然拿炭笔写个条,绑在箭上射上城楼去。
“应该是下死令不让常州过来的进城里。”那徐达、吴祯等人若有书信要送,又如何进城?早知道把信鹞带出来。沈书一直抬头盯城墙上的动静,脖子也酸了,朝纪逐鸢说:“恐怕不会开城门了,城外倒有个地方可以落脚。明日一早再想办法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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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铸造局里宰了整羊给蒋寸八庆生,他几个徒弟吃得满嘴流油,见到沈书之后,蒋寸八直道稀客,正是有缘相会,恰逢他生辰。
是等沈书和纪逐鸢各自洗完澡,换衣服出来,这才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