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径自去书房,把纪逐鸢的信拿出来,放在桌上,他久久坐在那里想事情。直至天色越来越黑,有小厮来叫吃饭,沈书出去与晏归符、舒原一桌用饭。他注意到穆玄苍不在,唤来周戌五询问。
“少爷不是说不限制穆公子的来去?”周戌五并不知道穆玄苍去哪。
要是穆玄苍是去买个什么东西,常会跟周戌五说一声,不回来吃饭也会打个招呼,除非他是去见暗门的人,才会招呼都不打就走。
“他说会回来吃饭吗?”沈书问。
“说不在家里吃。”周戌五如是答道。
晚饭吃完,沈书叫厨房给穆玄苍留了只鸭腿,交代要是他晚上回来吃宵夜,记得拿给他吃。
沈书吃完饭,陪黄老九下了盘棋,心不在焉地一败涂地。
“你的心思不在这里,改日再陪老头子下棋,去吧。”黄老九把黑白棋子分别一颗颗提出棋盘,丢在盒子里。
沈书脚步沉重地回到书房,给纪逐鸢写了一封回信,纪逐鸢的来信里没有提沈书的生辰,沈书心想,多半是太忙顾不上,但回信还是问了一句纪逐鸢回不回来过年。前两年小日子过得太舒服,竟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也能偷出一点闲暇来,一次生辰在滁阳过的,朱文忠送了不少贺礼,几个兄弟也各表了一番心意,连王巍清也做了一支笛子给他。一次在卫济修的船上吃的花酒,那时沈书和纪逐鸢还不像现在这样,纪逐鸢啥也不会,稍微一逗脸就红。正是去年生辰时,穆玄苍把沈书拉进了他与穆华林的恩怨当中。
沈书想了一下,至少有两次,穆玄苍在挑拨自己和穆华林的关系,一次是穆玄苍以兀颜术留下了一封信岔开穆华林的注意,侥幸从穆华林的手下逃脱,他立刻找到了沈书,甚至在沈书生辰那日,故意四处打探,一路留下线索,追到花船上去给沈书送信。
这应该让穆华林起了疑心,沈书和穆玄苍早已暗中勾结,于是才有沈书书房的信件被人翻动。
另一次,便是穆华林找上门来同穆玄苍当面谈话,穆玄苍透露给穆华林,沈书早已经怀疑穆华林与唐兀人的关系,且没有直接找穆华林询问,而是私下调查那个暗门的线人。
而沈书是因为穆玄苍的一句“要取信于你师父这样的人,十句话里至多能有两句是谎话”起了疑,早在沈书听说帖木儿的死因时,便直觉有点怪异。一个人要自杀,有许多方法,撞墙可以死,趁人不注意跳井跳河都可以死,在穆玄苍的形容里,帖木儿选择了一种近乎残忍且不方便操作的自杀方式。
果然,纪逐鸢将尸体起出来后,回复的这封信里,描述了那两人的死状。帖木儿虽是勒死的,却不一定是自杀,而且他在死前遭受了严酷的拷打。
沈书坐在书桌前,长吁出一口气,如常添上几笔叮嘱纪逐鸢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文字上的东西,写再多似乎总是词不达意,而且根本不能写得太多,否则反而让纪逐鸢人在前线,对家里不放心,分了他的心,更不妥当。
写完后沈书唤人来问时辰,不到亥时。
“穆玄苍回来了吗?”沈书又问。
孙俭回说还没有。
沈书便叫他退下了,把信鹞放出去。直至信鹞彻底消失在天空里,沈书关上窗户,独自在安静的书房里坐着,想了一会穆玄苍这个人,他想起那天夜里,在洗沙坊旁的破庙当中,穆玄苍站在桂树下背对自己的身影,穆玄苍还说过一句——“这种脏事,以后交给我来便是。”
他为什么有此一说呢?这是穆玄苍在向自己表忠心吗?可自己不过是朱文忠身边的幕僚罢了,何以能驱遣穆玄苍?或者,那不过是当时情境下,穆玄苍随口一说。
至少纪逐鸢的信已说明,穆玄苍在帖木儿的死上说了谎,他连夜审问了帖木儿,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伤口,最后勒死了他。也许正是怕自己还会再回去询问帖木儿,穆玄苍才会提前离开常州。而他既然提前离开常州,沈书同晏归符是坐马车回常州,穆玄苍早了他们一日出发,又是骑马,至少能比他们早两日回到应天府里。穆玄苍只早了他们一晚到达应天府。
不对。沈书想得摇头。
未必穆玄苍是提前一晚到应天府的,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他提前一晚,回到沈书家里。那多出来的一日半工夫,穆玄苍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好比今夜穆玄苍不在,他又是去哪里做什么?
沈书铺开纪逐鸢的来信,纸上精瘦锋利的字迹,不带一丝感情地描述帖木儿的死状。然而字字锥心,连牙齿都敲掉了五颗,沈书渐渐看不清别的字,唯有那两三行不断在他的眼底跳动。
穆玄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书越想越心烦,甚至想直接去问穆玄苍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审问帖木儿,他从帖木儿的嘴里到底问出什么了,又为什么在问完话之后,杀了帖木儿。但穆玄苍一直没有回来,沈书等到子时,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只得去睡觉。
直接去问穆玄苍,他一定会编出新的谎言来,那时沈书又会陷入相信或者不相信穆玄苍的选择中。
帖木儿是左司尉洪修的手下,穆玄苍拷问他的事,应当是暗门的家务事。沈书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怪梦,梦见出海被一条大鱼吞进肚子里,同在鱼腹中的“童男”(???)竟有数十人,空气越来越稀薄,大家拼命抓扯大鱼的肚子,却没有办法离开。直到有一名勇士用长刀划开了大鱼的肚皮,湛蓝的一片微光从裂缝中透了进来。
那道光太强烈,没有人看清究竟勇士的脸是什么样,这时另一尾鱼的阴影笼罩上来,在强烈的光晕里,那条鱼挺着雪白肚子,张开血盆大口,就在一众人的惊呼声里,哇呜一口吞下了勇士,他的刀失落在微红的血水里。
沈书醒来后半晌不能回神,吃过早饭仍十分恍惚,趁坐车的时候,睡了一小会,这次倒是一点没有做梦。下车时精神也好多了,上午一切如常,中午时候香红却来叫到马氏那里吃饭。
“许久未见沈公子了。”香红略微欠身,倒比从前客气。
午饭马秀英没吃几口,便放了筷子,看朱文忠和沈书两个吃饭,亲手给朱文忠盛汤饭。沈书不敢劳马氏的大驾,吃了一碗便不再吃了。饭后朱文忠去歇午觉,马秀英留下沈书来说话。
窗格里映入的阳光照在马秀英略显苍白疲倦的脸上,女子怀孕本就辛苦,去年九月她才生下朱标,如今第二胎又快要临盆,肚子已经很大,沈书不觉有点紧张。
“还要一两个月,才会生下来。”马秀英笑着摸了摸肚子,香红取来个软垫垫在马氏的脚踝,好使她的脚能放在小凳上,沈书这才发觉马氏的脚肿得厉害。
“元帅疼爱夫人,快过年了,这次一定能陪在夫人身边。”沈书不明白马秀英单独留他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交代,也不便询问。
马秀英又叫香红端了一碗酒酿圆子来与沈书吃,见沈书吃下去半碗,马秀英才道:“今年元帅府里多了几位妹妹,前几日我才听人说,竟有移花接木的事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
沈书放下碗,答道:“这我略有耳闻,夫人是说郭宁莲?”
“你也知道?”马秀英自嘲地笑了一下。
沈书连忙解释:“卑职前些日子不在应天,回来后方听说,是郭英换了郭宁莲,渡江那会元帅便已把人带在身边了。”
“是啊,可笑我竟也是上个月才得知。”马秀英秀眉微蹙,神色间显得欲言又止。
沈书:“就夫人看,元帅待您与从前,可有不同?”
马秀英想了一会,方道:“他对我倒一切如旧,其实当初小张夫人做主为我张罗婚事,是我自己先看中了他。只是那时哪想到会有今日?我只以为他会一直就在父亲手下做一个小小镇抚,不料这两年间,他的势头越来越高,忠心的手下越来越多,就连内宅里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郭清月也就罢了,就当报答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她如今无依无靠,给元帅做个侍妾,有我们夫妻一日,便照管她一日。这郭宁莲,说是她父亲相面,说元璋是大富大贵之相,定要送了女儿来跟从。”
“夫人是不信相面一说了?”沈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