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东后,康里布达及手下都换了长袍,一段时日风吹日晒,康里布达脸都黑了,也不必再涂黑了。
胡服右衽、窄袖,腰围紫帛,与康里布达高鼻深目的五官搭配,活脱脱便是个漂亮的胡族青年。
随着康里布达勒停了马,随从众人俱放慢马速。
手下人大声道:“少爷预备在此休息吗?”
康里布达扬起右手中折起的马鞭,虚起眼睛看田中两个驼背汉在耨草,前后地里也有人在劳作,方圆数里,都有人手持大镈锄草。放眼望去,麦浪青青,煞是好看。
“怎么还有人看着,你去打听。”康里布达坐在树下喝水,抬起一脚轻踹了一下旁边的手下。
康里布达喝完水,向后一倒。
树叶洒在他的脸上,康里布达把一条手臂垫在后颈,从脖子里勾出一根红绳来。平安符已有褪色,高荣珪真是寒酸。康里布达嘴角微弯,闭起眼睛养神。
不到片刻,休息好了,康里布达睁开眼睛。手下早已回来,见他醒来,连忙过来替康里布达拍去肩背沾的断草和灰尘。
“蒙古皇帝下了旨意,命大司农在雄、霸二州屯田,供养京师。麦子是秋天种的,这不也得,深耕易耨地照看着。大都闹饥荒,总也得养兵。不过如今官军且不够用,还靠义兵抵挡,种地的事儿只有交给农夫了。都是左右的农家,但凡家里有个把壮男,都拉去打仗了。所以这么多老的在做活儿。”
康里布达神色不好,打了个唿哨,招呼所有人上马,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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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新年,至正十七年正月里,天有异象,现日食。蒙古皇帝以伯颜秃古思为大司徒,在山东行团练之事,各州添设判官,又命各路达鲁花赤提调听宣,受宣慰使司节制。
二月,在陕州、潼关各处用兵,朝廷急征于河南各地,与中原龙凤政权陷入激战。
朱元璋借机以“宋”为旗,在江淮攻城略地,派耿炳文、刘成攻克长兴,抢到战船三百多艘,来降二百人,得儒士温祥卿。
“这个温祥卿在用兵上很有见解,为耿炳文献策,建议他增设守御工事,组织营建战具。”朱文忠洗了手,过来与沈书吃饭,又说,“他曾管领长兴军备库,张九六藏得甚是隐蔽,不过如今都是咱们的了。”
沈书埋头吃饭,没有话说。
朱文忠看他神色,便也先吃饭,一早上在前厅议事,朱元璋虽只叫他听,却也听得饿了。此种场合沈书便给朱文忠做个书童,也不必写下来,沈书记性很好,说过一遍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顿午饭,沈书吃了碗圆子汤,擦手漱口,算吃完了。朱文忠还在用饭,沈书推开碗筷,说:“池州路总管陶起祖归降,还是要防备有诈。常大将军素来善战,定会派人查探是否真如陶起祖说的,池州兵势寡弱。一旦探清楚了,咱们就得动身。应该快了,此次你舅舅给了你一千人,启程前操练不可懈怠。步兵最要紧便是让士兵熟悉旗号,根据旗号变换进攻方式。上了战场,命令是通过前后左右的人传达,人那么多,队伍拉得长了,难免会听不清。那几个挥旗手,每人至少要有三人可以替换,以防不测。”
“是,这舅舅也同我讲过。”朱文忠点头道,他既兴奋又有点害怕。
“迟早的事,往后熟练就好了。”沈书给朱文忠盛了碗汤。
“你还比我小些,我瞧你倒一点也不怕。”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我怕什么?”沈书笑道。实则沈书也不是全然不怕,只是今日的处境已经远远好于当初在元军敢死队里,他三天两头生病,时时命悬一线,那样的日子都活过来了,如今反倒不怕了。
这趟进军池州,朱文忠不是主帅,沈书猜测,朱元璋不过是要让朱文忠在主力部队打得差不多时,冲上去增援。给外甥练练胆儿,顺势把他放到军营里历练。因此沈书更担心康里布达什么时候回来,年前康里布达走的时候,说二月前便回,现在已经是二月。
要是康里布达不能在自己离开应天之前回来,那胡坊的事情,沈书就一点手也插不上了。要是穆华林真在图谋胡坊养在漠北的那匹战马,自然是用来充实朝廷骑兵。
红巾在中原用兵,恰好形成一道屏障,皇帝下旨封了不少义兵元帅,等同万户。自大元以来,从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为官做宰。这些香饽饽从前只有“国人”、“诸国人”,也就是蒙古及色目人方有机会,眼下世殊时异,朝廷火烧眉毛,顾不得那许多。
设若穆华林图的是胡坊的钱和马,多半是为北面平叛所筹。但要往深了想,沈书又觉得,以自己这身份,就是知道了穆华林的全盘计划,也做不了什么。但凡是穆华林不想交代的事情,第一穆华林这人极有原则,他显然心有定石,三言两语打动不了;第二,这里没人能打得过他,连穆玄苍也被穆华林收为己用了,单挑没人打得过,群战恐怕也未必有胜算。
因此纵然是沈书想插手,也只是想让康里布达得以自保,不要扯进危险当中。
兼之朱元璋自称吴国公,拉起了自己的一套班子,封了不少官儿,然而一片混乱。将军们各自在外征战也就罢了,应天府里任命的宋思颜、李梦庚、郭景祥等人成天议事,营田司还是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原元帅府如今改称公府,设了照磨、管勾,却都权责不明,相互谦让,以至于春耕竟还没人出来劝农。
只得把公府里能写字算账的都叫出来,上个月计田完了,东拼西凑的分派了稻种,又下放两个拱卫应天府的民兵队伍卷起裤腿下田去育苗、架设筒车,疏通沟渠。
无论文武,能下地的下地,不能下地的也有许多事做,田地粮种分派需记名,领了耕牛去也要记名,借了公府的东西去种地,到收成时便需交粮更多。比起朝廷所收,朱元璋只是要养活军队,倒还不过分。况且由于朝廷盘剥,弃了耕地流落他乡者甚多,数年间多出不少土地无人耕种,荒草长得比人都高。
千头万绪正想着,落日余晖洒在门联上,陆约前去敲门。
“少爷回来啦!”周敦先是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低下嗓音,来到沈书旁边说,“家里来客了。”
“谁?”沈书卷起袖子,洗了手,听见周敦说是康里布达来了,还带来一个中年男子。
“带了不少礼,先拜见过黄老先生。还陪黄老先生下了个把时辰的棋。后来有人来接,他先走了。”
“康里布达没走吧?”
周敦道:“没走,去晏大人处吃茶了,等少爷回来开晚饭。”
“那开吧,你去看看黄老先生,问他要不要于我们一起吃。”沈书心事重重地进房里换衣服。原是盼着康里布达回来,现在真的回来了,他带的那个中年男子,怕不就是他爹?他爹竟亲自来了?看来果真是最在意这个女儿。然而两个月过去,沈书时时让穆玄苍留意着,穆华林不仅从不克扣也图娜的吃穿用度,三不五时还过去瞧她。
沈书再看不出来这是两人联手设下的一个局,那真的就是瞎了。
但据沈书知道,也图娜是老坊主最疼爱的女儿,她为什么要设局引来自己的父亲犯险?一切都按照穆华林画好的轨迹进行,却让沈书隐约有些不安。
黄老九没来,舒原这几日都在铸造局里吃住,还没回来,于是饭桌上只有沈书、康里布达和晏归符。
晏归符几乎已大好了,每天早晚都要练剑,预备三月回军队。高荣珪与王巍清则是过完年就走了,大半个月都没消息传回来。上一次沈书收到纪逐鸢的信还是年节刚过,他托人送回来一对儿“玉”兔,还真就是玉雕成的兔子,巴掌大一块,可以拿着把玩。显然是给沈书补过生辰,沈书看了几日,便收起来了。放在外面总是看见,心情反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