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躁动,屋外隐隐传来猫叫声,不知道哪家的猫在发情。沈书睡了会没有睡着,毛躁地起来,走到院子里,捡了个小石子儿,往飞白的小木屋顶上一砸。
狗安静下去。
沈书又回床上去睡,没睡多久,母鸡又在院子里咯咯地叫。沈书扯过被子朝头上一蒙,迷迷糊糊折腾到天亮,起来对镜子一看,黑眼圈,红血丝。他打着哈欠,拿一个陶碗,边喝水边到院子里叫晏归符。
这日沈书要带晏归符到元帅府里,照样走朱文忠的门路,交代情由和请罪的信是昨晚写的。
朱文忠把私印盖上。
沈书拿起信纸,吹干那枚红印,笑道:“成了。”沈书拿个信封替晏归符封好,又摘下牙牌,写了张条儿,让李垚带他去领马,继而叮嘱晏归符,不要忘了买些金疮药。
“不用买了,我这多的是。”朱文忠一挥手,“挑好马回来拿,去吧。”
两人出去后,朱文忠才看沈书,分了个杯给沈书,茶替他斟满,拈起自己的杯啜了一口,从杯沿上抬眼问:“不是三月才走?”
“许是等不到三月,常州前几日不是又被抢回去了?你舅要增派两万人,最好是随队伍一起过去。”沈书道,“我看他早待不住,要过来我就带过来,他的马没骑回来,也不知道现在谁在骑,领一匹新的。”
朱文忠正自喝茶。
沈书说要去找一下穆华林,朱文忠便拿了一卷书倚在席上,挥手让沈书自己去。
穆华林刚宽了外袍在擦身。沈书许久没同他说上过话,穆华林看见沈书,微微一愣,旋即披上外袍,拿了茶壶,显然要去煮茶。
沈书:“我不喝茶,说两句话就走。”
“康里布达回来了?”穆华林把茶壶放回桌上,双眉一扬。
沈书颇感到意外。
穆华林唇畔带着淡淡笑意,似乎不大在意,说:“康里布达回来一定先去找你,除了这事,我看你话也不想同我说一句。”
沈书别扭地低下头,鞋尖在地上踹,嘀咕道:“师父也从未主动来找我,突然把也图娜抓了,到今日也不曾给过我半句解释。”
穆华林拈起沈书的下巴,让他抬头,收手系好腰带,扎紧袍子。
“我自有我的打算,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你好。”穆华林收拾妥当后,正色起来,“想必他还带来了一个重要的人,定下何时见面了吗?”
康里布达说穆华林要他爹拿王族金印来换也图娜,穆华林竟这么笃信坊主会亲自前来。如果说坊主最重视的孩子不是也图娜,那就只能是坊主不愿意金印离身,一定要拿在自己手上才放心。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胡坊坊主不信任自己的儿子康里布达。从发生在康里布达身上的事情看,坊主既不在意这个孩子,不信任他也在情理当中,而且穆华林突然抓了也图娜那日,胡坊只有康里布达在场,他爹派的手下都不在。
沈书直截了当地说:“他爹到我家里坐了会,那时我不在,后来便走了,没说什么时候见您,应该是要您来定。”
“我今天晚上不当值,让康里布达过来找我。”穆华林抚平袖口,从身后推了沈书一把,在门上挂了锁,朝廊下一指,“走,我也要出去。”
于是沈书在穆华林住的院子门口同他分开,回朱文忠那里。
“想什么,心不在焉?”朱文忠从手中握的书卷边缘抬头瞟了一眼沈书。
“没有,手铳蒋寸八送来了没?”沈书喝了口茶,心里转动念头:穆华林让康里布达亲自来找他,如此一来,自己既不知道他们何时见面,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见面。想要知道,便得朝穆玄苍打听,而穆玄苍如今还住在沈书家里,晚上便能见到。
朱文忠放下书卷,回答说:“早送来了,比说好的多送了三支,其中一支就给晏归符,横竖他要走。”
铸造局派下去了两个专门管账的,沈书让舒原也过去,当个签书。签书原是前宋官名,乃是管签发文书的官儿。朱元璋原领受的是韩林儿的委任,众将拱着他做了吴国公,改元帅府称公府,封了一堆官,实则并无定制,不是仍用元制,就是师古法宋。舒原由朱文忠向李善长保荐,铸造局本无什么文书要签发,于是舒原管的并非铸造局签发的文书,而是签收的文书,权充朱文忠在铸造局的眼睛。
如此一来,谁往铸造局发了什么文,就都一清二楚了。况且铸造局的未来,并非只产些火器,那是后话,沈书闲时同朱文忠提过一嘴,朱文忠只说让沈书自己斟酌着办。
晏归符领了马回来,沈书告假半日,带晏归符到集市上买些东西,瞧了两双革靴,一双送给晏归符,另一双包得齐齐整整,让晏归符带过去给他哥。
“我看唐让也没穿过什么好的。”沈书突然想起来,叫老板再拿几双鞋子出来看。
“他的脚大,这双就很好。”晏归符另拿了一双。
沈书放下自己手里的,笑道:“这你也知道?”
晏归符鼻腔里嗯了声,把鞋子交给摊贩去包好,说:“他照顾我时常常在我榻畔打地铺,大概知道。”
“成,要是不合脚就随便送给你哪个手下,下次再给他买。”沈书心想,唐让一看就是苦出身的孩子,得了一双新鞋不知道得多高兴。也亏晏归符上心,留意到他的尺寸。
接着又在成衣铺里挑了几件贴身穿的单衣,沈书自己倒一件没买,晏归符过意不去,沈书掏钱,笑着摆了摆手,“等哥哥们都发达了,还愁没地方给我花钱?”如今米价日贵,连带着买什么都贵。譬如说卖衣服的拿了钱,照样要去买米,自然成衣也就涨了。
抢来的银子不似踏踏实实做事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攒起来艰辛,跟着红巾土匪当久了,沈书着实觉得,无怪乎造反的武装越来越多。一年在地里忙到头,给老爷们盘剥一番,肚子喂不饱不说,还倒欠官府的钱。红巾军每到一地,无论是裹挟进来的,还是主动投军来的,渐渐都会发现,跟着红巾军干,不仅能吃饱饭,还能“抢”来老老实实一辈子也赚不到手的钱钞。哪怕起初不全乐意,尝到甜头后,便会死心塌地跟着将领们大杀四方,士气也越来越旺。
沈书一到家便把穆华林的意思告诉康里布达,康里布达显得有些意外,理解地点了点头:“看来穆华林一点也不想你沾上这事。”
“连暗门都找上我了,现在再来让我一点不要沾上,为时已晚。”沈书不避康里布达,当着他的面在给纪逐鸢写家书。
康里布达啧啧两声。
沈书看了他一眼:“过几日晏归符去前线,用不用我代笔给老高也写一封。”
康里布达学着汉人的礼,朝沈书一揖到地。
“千万不用,谢您的好意。”
沈书写完放笔,认真地对康里布达说:“老高不知道怎么盼你给他写信,要不然你自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