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熙熙攘攘,有货郎从长街尽头挑着担出来,妇人将装了货郎整日间要用的毛巾、葫芦、油纸包好的炊饼、裹头巾一应杂物的褡裢往丈夫肩头上挂好,挥手作别。
货郎经过穆华林的身边,不禁多看了一眼。
穆华林叩响沈书的家门,不片刻,听见一个小厮应门。
“是穆先生,少爷不在家呢。”开门的是周敦,个子拔高了些,瘦得跟个竹竿似的。
“今日不当值,来找黄老先生下两盘棋。”穆华林解下腰上的酒囊,往周敦面前一晃,“给他带了好酒来。”
周敦侧身让穆华林入内,看着他进了黄老九的房间,想了想,唤来另外一名小厮,叫他到公府里给沈书报个信。
沈书陪朱文忠在议事厅,直到午饭方散了出来,陆约在外头早已等得久了,沈书洗手时,陆约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话。
“既然不找我,我就不回去。报信的人回去了?”沈书看陆约点头,知道家里来的人已经回去,不再多问,照常在朱文忠那里用完午饭。
饭后朱文忠要歇觉,沈书便去隔壁坐着,正是吃得酒足饭饱,有些犯困,索性坐在椅子里,闭目养起神来。
家里穆玄苍的屋子昨晚沈书亲自收拾过了,早上又确认过一遍,绝无遗漏。穆玄苍素来不与沈书书信往来,有什么都是当面说,没有信件要处理。穆玄苍从穆华林手里抢走了王族金印,是同也图娜商量好了要联手通吃的话,那暗门便站在了胡坊背后。但也图娜的言行,和穆玄苍平日的表现,他不像是早有预谋。穆玄苍还一直在同沈书商量和猜测穆华林扣下也图娜意欲何为。
要是一开始便想好要吃了穆华林这一局,穆玄苍来找沈书说起也图娜时,便应该给他挖坑下套,通过沈书,透露一些错误信息给穆华林,甚至利用沈书套穆华林的话。但穆玄苍并没有,反而,他更像是在充当沈书的眼线,沈书要确认也图娜的情况,他也只透露了也图娜的情况。再则,王族金印的消息,是穆玄苍打听得来的,穆玄苍同自己分享了这个情报。
不过两天,一切都变了。前天晚上穆玄苍来找沈书,两人都怀疑穆华林是和也图娜一起给她爹设了个圈套。
那间房子地下埋了毛竹管,里面填满炸|药,目标是谁?
这样的手法让沈书想到了一个人,左司尉洪修当年便是在大都执行任务,经历一场爆炸之后,折了腿,死里逃生。
如果左司尉要报复穆华林,才找到自己头上来。
沈书睁开眼睛,牵扯眼球的酸胀感已经退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
左司尉说跟穆华林有要命的交情,让自己给穆玄苍带话,说他不会回暗门,叫穆玄苍撤去监视他的人手。接着,沈书去了趟常州,回来后得以和穆华林通气,穆华林说可以收下那两个铜场,于是林凤再找上门来,沈书答应收下铜场。正月采矿的账本送回来,沈书已经过了目,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沈书把茶杯放回到桌上,咬住嘴唇,徐徐吁出一口气,换了个思路。如果左司尉要收买自己,两个矿场显然是不够的,左司尉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送上来。他图谋的是什么?
是穆华林的性命吗?
茶杯倾倒在桌上,滚了两圈,掉下桌沿时,沈书伸手接了住。沈书定了定神,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用力吞咽了两下,只觉头疼得很。
既然交换也图娜的地点是穆华林定的,那些炸|药,应该也是穆华林安排的。穆玄苍却似乎并不知道地下埋了炸|药,否则前夜他就会说。穆玄苍却说让沈书等他昨晚回去,再把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他。然而穆玄苍的房间已经搬空,连衣服都带走了,至少在昨天一早出门时,穆玄苍已经决定要离开,还留下了那张字条。
是昨日的大雨帮了穆玄苍,穆玄苍不可能连天气都算到,但这一场大雨,让炸|药无法引燃,穆华林只能徒手同他对战。如果穆玄苍真的不知道地下有炸|药,穆华林原本想要炸死的到底是胡坊坊主,还是也包括穆玄苍在内,这便无从揣测了。
如果坊主死了,继任者应该是也图娜,她与穆华林联手的话,胡坊的利益便会与朝廷的利益一致。穆玄苍要是殒命……
暗门会落入谁的手里?
左司尉?虽然他说不会回到暗门,但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未必不会改变主意。想到左司尉,沈书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已经死去的帖木儿。
帖木儿死前遭到穆玄苍的拷打,穆玄苍撒了谎,显然是要隐瞒此事,并不想让沈书知道。到底帖木儿说了什么,穆玄苍会直接杀了他?那日帖木儿突然暴起杀死了同伴赤沙。
赤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骤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沈书起去开门,朱文忠精神奕奕的脸从门里挤了进来。
“走,练箭,今儿可没下雨。”朱文忠把沈书的弓和箭也拿了来,他自己则早已把弓挎在身上。
沈书愣了半晌,接过自己的弓,从荷包里掏出扳指戴在拇指上,背好箭篓,收拾心情陪朱文忠去练骑射。
夜里沈书回到家里,穆华林已经离开,沈书下午心不在焉,摔得一边膝盖青了。
灯下,黄老九替沈书揉开药酒,老人掌心的皮肤粗糙温暖,药酒味刺鼻,沈书打了两个喷嚏。
黄老九斜乜他一眼,塞紧酒瓶口,嘴角下拉,神色间无法看出他的情绪。他把酒瓶放到桌上,盯着沈书问:“住在你家里的兄弟,走了一个?”
沈书笑道:“师父告诉老先生的?”
“唔。”黄老九凹陷的脸皮紧紧贴在骨头上,老人斑在夜晚更加明显,浊重的眼珠轻轻转动,舔了一下干燥的嘴皮,淡道,“我也是刚得知,明天你要给老头子做寿。”
“胡坊的人走了,咱们家里可以贺一贺,老先生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来,我叫人预备。”沈书低垂眉睫,把药酒瓶握在掌中。
“那就弄两个羊腿,银鱼蒸蛋。”黄老九端起清水喝了一口,“少招惹云都赤,像你这样的,他杀起来跟切瓜没有两样。不与你相干的事,要学会关上耳朵,缝上嘴巴。”
漫长的沉默过后,沈书道:“要是自己的朋友牵扯其中呢?”
“无论什么时候,保全自身,方能保全旁人。明知一件事很危险,不能确定做了有用,这样的牺牲就是鸡蛋碰石头,鸡蛋碎了就完了,石头分毫无损。沈书,你很聪明,该知道怎么选。逞一时意气,有时候未必能帮到你的朋友,反而可能害了他们。真正的朋友,知道什么时候向你开口。如果他不愿意开口,那意味着得到你的帮助,比让他自己承受更令他痛苦。”黄老九轻轻咳嗽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都只能陪伴旁人走过一段人生,终究人是赤条条来去,来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如果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