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穆华林若有所思, 将无用之子提出局外。
“倒是稀奇。”黄老九的话不知是说穆华林会在今日前来拜访,还是指窗外的微雨。
“近日来我查到一桩事,十分有趣。”穆华林道。
黄老九略侧过头来, 淡道:“愿闻其详。”
“早年间大都招用民间工匠, 修缮大都及上都两地佛寺, 这批工匠北上途中, 冒着腊月寒冬, 趁押人的探马赤军士兵不备, 以随身携带的铁锹和铁钩取了他们的性命。当时这队人已在壶关附近, 这一小队工匠搜走了士兵们身上值钱的物事, 各奔东西。当中有一人,朝官府报案,不料当地总管府, 只觉探马赤军的命不值什么, 到底也没丢多少钱财, 不肯大费周章, 反把报案的人抓起来, 说他贼喊捉贼。”
水汽冲得茶壶盖不断作响,黄老九倒了茶出来, 浊重的双眸看穆华林。注入茶碗的水没有泼出去半点,这是吃了一辈子茶的人才有的经验。
“这人不是好东西, 大家都是苦命人, 告状无非求朝廷恩赏,官府是如何处置的?”
穆华林看了一眼黄老九的手,黄老九的手很稳, 一碗茶被放在了穆华林的面前。
“那人早年间是烧瓷的, 画画的本事了得, 更绝的是,他画人能有八|九分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黄老九嘴角微翘,嘲道:“算不得本事,见利忘义,不配为人。”
穆华林喝了口茶,略有出神,“一去大都,万里迢迢,若是气运不济,怕要埋骨他乡。此人编了一套谎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他看见后便在草丛里装死,幸而没有被发现,让官府立刻派人去追,兴许还能把凶手抓回来。官府反而把这案子赖在他的身上,对他严刑拷打,他的一双手神乎其技,不知道打动了哪位大人,于是网开一面,只在他的腿上用刑。只要顶了这场人命官司,这位大人担保会设法留下他的一条性命,让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来这个大人,也是狗官。”
穆华林仿佛没有听见黄老九的话,自顾自道:“你猜此人怎么选?”
黄老九眯起眼,叹道:“像他这种人,当然是好死不如赖活。”
穆华林欣然点头:“他认了罪,这个名字被彻底抹去。养好伤后,为留他一命的官员修葺园林,工事了了,大人依约放他离去。此人先去一趟甘州,数年后不知怎么辗转到的大都,当时皇宫招工匠修缮部分陈旧宫室,凭着本事,纵然是腿有疾,他精通建造的脑子和手都还完好无损,加上山穷水尽,便去碰运气想讨口饭吃。孰料宫室修好之后,因为他参与改造宫中数条暗道,就再也没有被放出宫。也是他的命数,他虽然没被放出宫,到底也没有被处死,还得了个好差事,于留守司供职。”
雨小,这时便已停了,但腊月间的雨格外冷,黄老九不断揉搓自己的膝盖,端了滚烫的茶碗,一只手扶着,放在阴冷刺痛的膝盖上。
“天道无常,这样人早该死了。既然在留守司,大人大概已经查清是谁了?”黄老九缓慢地说。
穆华林没有理会他的发问,而是另提起一件事:“若论该死,当年西征,成吉思汗的铁蹄更不知踏平多少地方。就是承平年间,暗杀、监视、震慑,何曾有一日断绝?到我这岁数,我已记不清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黄老九不说话了,将茶碗放到桌上,手心用力揉搓膝盖。
“手上没有人命的人,越来越少了。”穆华林吹去茶里浮沫,摇头,喝口热茶,起身,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对黄老九说,“巧得很,那个匠人,同沈书一个姓。”
黄老九变了脸,冷道:“这种歹毒懦弱之人,岂可与沈大人相提并论,别污了这个姓。”
穆华林注视黄老九良久,嘴角弯翘起来,望向雨后冷冷清清的院落,轻笑了一声,“你们汉人,挺有意思。”
黄老九喝干一碗茶,檐下纷纷扬扬一蓬雪粉落下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伴着细雨,甫一降到人间,就随雨水湿成不堪的泥泞。零星的细白之物倒映在黄老九发黄的眼珠里,他抓起铜拐,将火盆拨到近前,让炭火温暖他的腿骨。煎髓之痛,已无可回头。
沈书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半晌没有说话。
林凤道:“我没什么可骗你的,到应天之后,我同你师父见了一面,他不肯用我。沈书,也许你还存了一丝侥幸,这便是最危险的念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对蒙古人的统治根本一无所知,他们灭金朝,吞了前宋,如此数量巨大的前朝遗民,不布置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忽必烈连一个安稳觉也别想睡。”
“我需要时间考虑。”沈书朝窗边看了一眼。
林凤也听到脚步声,警觉地起身。
“少爷,穆大人来了。”
一听是穆华林来,沈书难免心虚,走到门边,对林凤做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沈书要同小厮说几句话。来报信的陆约又说:“穆大人找黄老先生下棋,方才见雨停便走了,谁知突然下起雪来。”
“他怎么过来的?”
“骑了马。”
“那算了。”要是没骑马还可以让小厮追上去送把伞,沈书心事重重,让陆约先退下去。穆华林来找黄老九,是巧合还是他也派人监视林凤,知道林凤过来,所以过来?李维昌油腔滑调,但穆华林却说他可用,究竟可不可用,沈书觉得,还得自己用了才知道。
“我还是先走。”林凤不安起来。
“我问你,洪修当了门主之后,你没回去过?”这话沈书已经问过,但林凤一直没回答。
此时林凤避无可避,只好说:“回去了。”她的语气僵硬,隐隐透出厌恶。
“你不是很……”沈书记得林凤在洪修面前,几乎已达到痴恋的地步,哪怕她与卫济修同处一室,也不曾如此。不过到底沈书也没见过林凤私下里同这些男人打交道,也许有些事同他见到的不一致。沈书咳嗽一声,重新说:“你不是挺尊崇洪修?”
“他娶妻了。”林凤言简意赅。
沈书不禁有些意外。
林凤木然道:“你师父安排给他的女人,他收下了,宠爱有加。”
细看之下,短短一年间,林凤憔悴了不少。沈书不留她吃饭,叫人进来,送林凤出门。
沈书起身推开窗,雪风吹进来,一下子把沈书发热的头脑吹得冷静下来。沈书搓了搓手,担忧地瞥一眼阴沉的天,叫上刘青,立刻赶去公府,找到负责农事的几位大人,立刻分派人手到地头去看苗。幸而麦田大部分早浇过了越冬水,雪下到晚上,刘青点着灯在田垄间照路。
“还好,没死透。”看完最后半亩地,沈书直起身,两条腿冻得都麻了,呼出一口寒气。
“雪停了,问题不大。”张楚劳亦步亦趋,淌着湿润的泥土过来,喘了口气说,“要是明天一早能晴,立刻叫人锄地,便能恢复了。”
“嗯。”沈书沉吟道,“粪都备下了?”
“都准备好了,沈大人回去歇着吧,再有什么也得天亮以后再干。”张楚劳正在说话,一行人听见马蹄声,纷纷回头。
纪逐鸢拉来数十名士兵,收起马鞭,朝沈书走来。
“还没完?”纪逐鸢蹙着眉,脱下蓑衣披在沈书的身上。
蓑衣还带着纪逐鸢的体温,顿时让沈书觉得温暖了不少,回去沈书坐纪逐鸢的马,他的马让刘青放空带着。夜风冷得让人手脚都要冻住了,下马之后,沈书脚底下一滑。纪逐鸢把沈书抱起来,一直抱到屋里去,烧了个火盆,小厮送上来热茶,沈书先捧着喝,他稍微缓过来一点时,便把靴子脱了,在田地里走了足足五个时辰,中午没吃东西,沈书虚得身上没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