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 辎重营的车到门外接陆玉婵,一切按照沈书计划的进行。
纪逐鸢还是到柴房看了一眼。
经过一夜,气味已经散尽, 除非带狗来, 否则看不出这里死了一个人。柴伙倒真像堆放在里头许久的样, 李维昌抓了一把泥灰来撒。
“舒原可能会过来, 你留下来最合适。”
沈书还要再说。
纪逐鸢又道:“陈兆先只认我。”
当初陈埜先被误杀, 陈兆先被擒, 朱元璋解甲设了局考验陈兆先, 纪逐鸢卖了他一个人情, 透露冯氏兄弟正在朱元璋的帐内。后来陈兆先统领宿卫队伍,同纪逐鸢成了好友, 纪逐鸢既认为靠得住,应该没有问题。
沈书只好作罢,但仍十分担心。
纪逐鸢道:“暗门那三个人都跟我,李维昌留给你,让他去弄车马。”纪逐鸢朝门口瞥一眼, 李维昌在院子里指挥手下收拾燃尽的篝火堆。纪逐鸢上前抱住了沈书。
沈书只觉诧异,手也顺势落在纪逐鸢的背上,靠在他的肩头。纪逐鸢这一日过得很不安生,身上只有汗味, 沈书依恋地靠着他。纪逐鸢引沈书的手去摸他的胸怀。
沈书:“???”纪逐鸢手指分开他的手指, 指中明显坚硬的轮廓令沈书睁大了眼睛,“!!!”起码有三块银铤, 真有纪逐鸢的, 回家的短短时间内能顾到这个。
纪逐鸢眼带狡黠, “你哥有钱, 放心让李维昌去办事,不用同他客气。”
纪逐鸢领李维昌的手下,先坐马车,到城下再收买卖鱼人的货色。
沈书同李维昌干坐了一会,他想来想去,打算自己去一趟铸造局。同时李维昌得一块去,他倒不怕同舒原错过,只要舒原进来看过,就知道昨晚有人在这里待过。不过沈书还是将随身的一块玉坠摘了下来放在桌上,这样舒原如果先到,便会尽量逗留。接着,沈书从康里布达养伤住的卧房桌子底下摸出毛笔和磨石砚台,研墨注水,调成墨汁,用床单上撕下的布写了一封给朱文忠的信。待干透了之后,沈书方收起信,出去找李维昌。
沈书戴了李维昌的斗笠,而李维昌照样拿起他的幌子,出门就瘸了腿。
“走到了再瘸也不迟,隔着好几里路,你现在瘸,中午我们也走不到。”沈书与李维昌两个,肩并肩走在日头下。
李维昌时不时转过来瞥他一眼。
沈书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两人都觉得徒步有点累时,便在道旁坐下来歇脚,年三十,路上鬼都碰不到一个,所有人都回家同妻儿老小团聚了。
“这下完喽,在应天苦心经营的一切。”李维昌啪的一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两手摊开,“玩儿完!”
沈书正在想事情,没有吭声,但李维昌的话令沈书的心神收拢回来。地头长出了青苗,那是种的小麦,还有许多施了粪肥的地,等着过几天年节的事完之后,先翻过,将坚硬的土块都打碎,至迟二月中,旱稻下地。这一年的收成便起了头,之后春气升发,万物复苏,四时循环,不理人事变化。李维昌所说,难免让沈书有些惆怅。然而沈书也发现,再见到纪逐鸢,他胸中的烦躁慢慢平复了下来,这点惆怅比他想的轻微多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没什么好难过的。”沈书吁出一口气,举目朝周遭望去,四野俱笼罩着一层清晨的白雾,“只要人没事,从头再来便是。”
李维昌杂色的双眉一扬,“哟”了一声。
沈书坦然地看了他一眼。
“有赚钱的本事,钱就跑不了。再说我年纪还小,不愁没有来日。”沈书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原许你一百两黄金,让你进城救人。现在我哥来了,把这事揽过去办了。”
“我早知道是泡汤了。”李维昌抱臂往石头上一躺,将“瘸腿”架在另一侧膝上,吹了声口哨,“老子在清溪坊好不容易立了个家,还没温存几日,就给你师父搅黄了,我比你还亏。”
“你保我们到杭州,我先给你一百两白银。”沈书道。
李维昌立刻抬起头,双肘撑在地上,奇怪地看他。
沈书做了个手势,“师父算师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弟兄们辛苦,你也不要独吞,你带的那三个手下,分他们一些。”一百两白银不是小数目,但这一路都要靠李维昌,更要防备他使小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李维昌既然爱财,用钱财就能收买的人反倒是最好收买的。李维昌听命于穆华林,穆华林把他派给自己,如果能从沈书手里得到更多利处,对李维昌而言没什么好拒绝的。他本就不是那样道学之人,酒色财气顺了心,李维昌也是可用之人。
“倒也不必……”李维昌施施然道,“答应了云都赤大人,自然会保着少爷平安到杭州。”
“所以这是额外的,除了我,也要确保一同上路的人安全。”沈书道,“你查林凤的那些账本、信件,还留有备份?”沈书只是推测,不仅穆玄苍的行踪他一清二楚,对沈书家里的情况也摸清了,李维昌应当只是看上去轻佻,实则处处留心的人。果然李维昌愣了一愣。
沈书平静地看着他。
李维昌自知已露了破绽,讪讪笑道:“经我手的情报,都得留个底,放心,旁人不知藏在何处。”
“离此处远吗?或者到了杭州能叫人送来?”
“现在不好去取,怎么了?”李维昌收起不正经的神色,心里直嘀咕不知道沈书要做什么。
“陆玉婵说,我家被抄的时候,有人在烧东西。”经过一顿早饭,许多细节在沈书的心里渐渐梳理清楚,“我书房的信件和图纸,应该都被烧了。”沈书估计是黄老九烧的,这个老人在宫里待过,他腿上的烙痕一看便是年轻时候遭过刑责,穆华林三不五时就要来找他下棋,不可能仅仅因为投缘。如果像纪逐鸢说的,昨晚康里布达、王巍清、舒原等人都不在,小厮和管家都不敢烧他的东西,唯有黄老九敢。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防备检校组搜完他家以后罗织罪名。哪怕知道家里烧了东西,只要找不出白纸黑字来,就钉不死罪状。
但林凤的账和信沈书还没有理出头绪来,沈书总感觉这里头能顺着阮田的案子挖深一点。
“那只有到杭州再派人取。”李维昌心头隐隐有些翻腾,出了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沈书,这少年人许多时候只是在沉默,但他不说话的时候是在想事情,而不是发呆。除了睡觉,他几乎不给自己时间停下来。
先是,沈书亲手杀死了证人,接着让自己派人把尸体运远点埋了,人是活着离开公府的,杨宪应该是摸清楚了证人没有钱,走不远。这下把个大活人弄没了,死无对证的事儿,便差了一招。其他人都没逃出来,沈书很快下决定要进城救人,但得等到天亮之后,以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方式混进城,虽然行险,却也是可行的。而确认了他哥没事之后,沈书就更加自信了,一扫前夜的颓然彷徨,短短几个时辰,他便重振了精神。
而且这小子竟然敢用云都赤大人压他。李维昌想起当时沈书语气倏然散发出的压力,仍觉得眼皮有点乱跳。那短短的瞬间,李维昌只觉浑身寒粒炸起,要不是冷静下来之后,发觉沈书也在微微发抖,险些被糊弄过去。到底只有十几岁,但十几岁就有如此胆量,行事果决,李维昌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将来大有可为。